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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的少年(彩图版)》 | 第四章 阳光不锈

发布日期:2020-12-09 18:27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1

又是新学年。

开学那天,高二年级分科分班名单揭晓,九阳出乎意料竟然被分到了文科四班。

“有没有搞错,状元竟然被分到了四班喔?”许多同学满脸惊愕,无异于一不小心看见某个男的居然穿了裙子。

去年冬天,九阳染上了“流行性出血热”。出院后,他回到远在老林的乡下家中,独自休养了差不多一个月。上学期,他还因为见义勇为被“八大金刚”找人打了一顿,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学校建议九阳休学,但倔强的九阳死活不同意。重返校园后,他恶补功课,期末考试他的文科成绩居然独占鳌头。

分班前,校长亲自主持动员大会。教务主任郑重其事申明:“和往年一样,今年1—4班是文科班,5—12班是理科班。但今年不按成绩分班,各班班主任通过抓阄确定本班生源。学校绝对平等对待每个班每个学生!”

“这世界警察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欲盖弥彰,等着瞧吧。”

……

学生们大多半信半疑,议论纷纷。

谁都清楚,按历年惯例,成绩好的学生一般被分到排列靠前的班级。

很明显,能分到好一点的班,考上大学的几率会大一些。那些想读文科的学生特别害怕被分到四班,因为四班是内定的捣蛋班,但凡被老师们确诊为歪瓜裂枣之类的学生都被安置在此。历届四班劣迹斑斑,高考几乎全军覆没。老师们可谓谈“四班”即色变。学校之所以有意生成了如此挠头的捣蛋班,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小小县城不过弹丸之地,大家难免抬头不见低头见,各种人情关系恰如神经脉络纵横交错,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县中学乃本地最高学府,不言而喻,每年九月关系生便如汛期泛滥。他们的涌入无疑让校方着难,总不能眼睁睁让痛脚连累好脚吧?因此,每年分班风波不断,一些家长大闹教务处,甚至冲击校长办公室。

各就各班,学生们的心情全都反射在脸上,用“几家欢乐几家愁”来形容再恰当不过。

现在是午休间歇,四班男生宿舍如马达轰鸣。

“这明摆着是撒烟雾弹,掩人耳目啊!看看吧,我们分班是多么公平啊!排名第一的都被分到了四班,看谁还有啥屁放?卑鄙啊!无耻啊!”肚子疼言辞激愤。

“完了,完了!‘寡妇死儿子——没指(子)望’了耶!哼,还读什么书呀?哪届四班有人考上了大学?混吧!混一天算一天吧!” “大炮”崔小小大吼大叫。他人高马大,外表和性格都没一点“小”的意思。

“不上大学就要死人啊?”

张秦声说:“马克思他老人家说过,外因是条件,内因才是关键!我们决不能轻易放弃!”

“可惜了九阳啊,我们这些渣滓死而无憾,可你却成了我们垫背的呢!”

九阳没有接话茬儿,静静地躺着。他一直认为自己理所当然会被分到一班,此刻他的心胸憋闷得像哮喘病突发。虽然他和张秦声想到一处了,但他现在的确什么也不想说。

那被学生们诅咒为午夜凶铃的午休铃声急吼吼响了起来,宿舍里仍然没有安静下来的苗头。

“依我看小张说得很有道理嘛!依我看现在还没到秋后算账的时候,干嘛就自暴自弃了?啊——是不是啊?依我看大学的门是朝每一个人敞开着的嘛!依我看我们得来他个‘厕所里开军舰’……”“村长”蒋飞宏开始做报告啦!要是不以‘依我看’打头,他好像就无法开口说话。

“村长村长,依你看‘厕所里开军舰’怎么讲?”

“弱智!‘奋(粪)发图(涂)强(墙)’呗!长学问了,得交学费呢?!”

“嘻嘻……呵呵……活宝你!庸俗!真不愧是村长!好玩儿!”

“村长,你胳膊能拧过大腿不?你还想反天不成?”

村长慢条斯理,振振有辞:“依我看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依我看得要求学校给我们班配置最好的任课老师,依我看这样才能说明他们没有搞种族歧视!”

“言之有理,我举三只手赞成!”

“要是学校不答应呢?“

“罢课不商量!”

“对!还可以‘公车上书’——给文教局写信!”

“实在不行就轰赶老师啦!实在还是不行我们就使劲儿折腾,直到折腾得他们屁股着火……”

值班老师急促的警示哨音骤然响起。像引擎突然熄火,宿舍区顿时一片寂然。宿舍里有人还在窃窃私语,有人辗转反侧,有人已鼾声大作……

九阳没有丝毫睡意,他摩挲着那个署名为“平凡”的人寄给他的汇款单,浑身热血激荡。自从他生病出院后,每个月都能收到“平凡”的汇款单。他想,平凡一定就是文叔叔(九阳住院时的病友)。不知道文叔叔的病好利索了没有?说好了要陪他回老林转转的,可惜当初太粗心大意了,分手的时候竟然没想到要他家的住址呢。九阳特别想给文叔叔写封信,但汇款单上的寄件人地址不详。九阳怅然多多,只能把满腔感激之情沉埋心底。他仔细记录下了每一笔汇款,期待他日加倍返还。

“九阳,学校和医院已经共同承担了你的医疗费用。收下这些钱吧,是叔叔的一点心意!不过,说好了,这些钱将来你是一定要还我的哟!记住叔叔的话:自古雄才多磨难!你有九个太阳,你拥有自己的阳光!回到乡下好好照顾好自己,争取早日完全康复回学校。叔叔一定支持你上学!”只要一想起临别时文叔叔所说的这番话,九阳就满怀温热。此刻,九阳不由得又想起了三年前外出打工音信杳无的爸爸妈妈,以及几个月前不辞而最别疼爱他的大伯,鼻子立即就酸了。窗外,那一排排高大的桉树开始泛黄。校园里一草一木都在都在秋风中渐渐褪去苍翠,阳光渐渐收敛起了火辣辣的气势。

九阳默默地对自己说:“你有九个太阳,你拥有自己的阳光!你一定不能让自己失望!”

2

不知是哪个环节没对上点儿,高二年级的语文课本居然不够数。一、二班学生人手一册,三班半数学生有了书,轮到四班则全是白条。

“凭什么不先给四班发书?难道我们是后娘生的?”大炮崔小小咆哮。

“听说三班班主任龚正到教务处大吵大闹,说要是再这样不一视同仁他就甩手不干了。瞧瞧那才叫有个性有血性呢!”肚子疼说。

村长慢条斯理地剖析:“依我看我们不能指望古(四班班主任古清风)能放个响屁!依我看他最怕事儿了,不敢去学校为我们喊冤呗!依我看他总是和教务主任一个鼻孔出气。依我看他见了校长就跟见了啥似的……”

“种族歧视!种族歧视!!种族歧视啊!!!”四班学生群情激愤。大家满腹牢骚和委屈,不由得迁怒班主任。

好在仅仅过了两天,语文书全都到齐了,此事很快风平浪静。

公正说来,这一届四班的师资配备相当不错。数学老师是德高望重的特级教师汪一星;历史老师龚正曾获省优秀青年教师称号;英语老师唐板桥发音虽不太标准,但他摸索出了一套提高学生考试成绩的独门绝技;尽管语文老师张初开名不见经传,但他毕业于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的背景多少抹平了学生们的不满情绪。美中不足的是,开学已经一个星期了,地理老师迟迟没到位。学校原本有两个担任高一年级地理课的老师,寒假过后,另一个老师被广东一所私立学校高薪挖走了,好在威望最高的陈余三老师还在坚守阵地。不过,陈老师年过半百,身体又不大好,只能胜任两个班的课。

“为什么不让陈老师上三、四班的课?为什么不让一、二班的课荒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呀……”四班学生怨气冲天,反叛情绪潜滋暗长。

一些学生开始冲班主任古清风老师发难,某些学生家长开始给学校施加压力,个别学生家长准备向教育局写信告状。

教务处李主任和班主任古清风老师不断发布安民告示:“希望同学们体谅学校的难处,请大家再等一些时候,地理老师很快就会到位!”

好在三班的地理课也荒着,四班学生总算找到了一些心理平衡,别无选择只好耐心等待。

两周过去了。

一个月也过去了。

三班和四班的地理课仍旧荒着。

四班和一班门对门,地理课正好安排在同一时间。每当陈余三老师拎着地球仪走向一班教室,四班教室里尽是欣羡、焦灼和失望的目光。大家都沉默着,隔着走廊聆听陈余三老师那抑扬顿挫的讲课声。大家早就听高年级同学说过,听陈老师的课就像听山鲁佐德讲辛伯达航海的故事。而且,他在教学生应付高考方面也有几把刷子。

大炮崔小小又开炮了:“不在沉默中死去就在沉默中爆发!我们就这么坐着等死啊?大学的门正一点点冲着我们关上了呢!”

许多同学心中压抑已久的愤怒火苗倏地被点燃了。

“简直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听说学校已经说服陈老师给三班上课了?!”

“还不是敢情人家三班班主任和陈老师关系铁呀!没分在好班摊上个好班主任也不错啊!我们简直点儿背到家了呢!”

“这是啥世道?这法西斯学校简直太不公平了!”

有人铆足劲儿拍桌子,有人气急败坏跺脚,有人歇斯底里尖叫。

“村长,依你看我们怎么办?”

“依我看嘛……得采取行动了……”

大炮崔小小继续扯开大嗓门咆哮:“妈的!谁也没有少交一分钱?谁也不能剥夺我们上课的权利!兄弟们闹吧,要不上都不上了!”

“咚咚咚——”

“嘭嘭嘭——”

许多学生开始制造噪音。大炮和肚子疼突然掀翻课桌,惹得一些胆小的女生尖叫连连。

虚掩着的教室门突然打开了,一班班长出现在门口,涨红着脸,怒气冲冲:“你们这样吵闹还让不让人家上课啊?”

“屁话!你以为你是谁呀?夹着尾巴装啥大尾巴狼?”

“滚!滚!滚出去!”

“哟哟哟哟哟哟……”

一班班长只好在四班声势浩大的嘲笑声和嘘声中仓皇撤退。

没过多久,陈余三老师和楼下的一位老师虎着脸相继出现在四班门口。像演双簧一样训斥完四班,他们转身离去时禁不住摇头叹息:“四班就是四班,哎,没办法!”

“朽木不可雕啰,朽木不可雕啰……”几个男生不约而同收紧嗓子阴阳怪气自嘲,又撩拨出了满堂压抑的哄笑声。

九阳临窗而坐,充耳不闻周围的喧嚣。他一直在埋头自学地理,不停地记笔记,口中不时念念有辞。同桌吴平原一丝不苟画素描,好像画的是坐在他们前面的班花陈诗雅。陈诗雅正着迷地读一本言情小说。偶尔,九阳把目光投向窗外,若有所思。满园的夹竹桃兀自在初秋的阳光和风中片片飘零,空气里飘浮着秋天独有的气息,吸一口便令人顿生出无限惆怅。九阳那坚毅的目光里不经意间漫过丝丝忧虑,旋即又月白风清澄澈如镜。

感到烦闷了,九阳在草稿纸上信手涂鸦:“阳光谁也不能垄断/活出自己的阳光。”

教室里做什么的都有,尽是嗡嗡嘤嘤的声音,仿佛春日里成千上万只蜜蜂在百花盛开的花园里狂欢……

3

自卑、颓丧和愤懑的情绪,像瘟疫快速在高二·四班蔓延。想想历届四班的悲惨结局,大多数同学感觉辉煌的大学梦已变成了美丽而虚幻的肥皂泡。他们固执地认为学校歧视他们,漠视他们的前途和命运。在其他几个班(尤其是在一班)的同学面前,他们自惭形秽。羡慕、嫉妒、不服气……种种错综复杂的情绪在他们头脑里上窜下跳,折腾得他们心猿意马神情惨然。四班日渐暴露出历届“四班”的诸多病灶,以村长、大炮等为核心的绝大多数学生已心灰意冷,开始自暴自弃。

没多久,各科任课老师纷纷到教务处痛说四班许多同学的斑斑劣迹:公然在课堂上看闲书、梦周公;故意和老师唱对台戏;大多数学生不按时完成作业不说,作业极端潦草、敷衍;小测验一塌糊涂,一问三不知;晚自习时间教室像集贸市场;有事儿没事儿干扰其他班学生正常学习;有与高年级同学或邻近职业中学的同学拉帮结伙的苗头……在德育办每星期公布的各年级各班操行评定表上,各项考核指标,诸如早操出勤率、晚自习纪律、公共卫生、午休及就寝纪律等,四班均为倒数第一。每周一早上全校召开例行操行评比大会,高二·四班频频被校长点名批评。

“几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这是校长声色俱厉痛心疾首给予高二·四班的结语。

周五晚自习,是高二·四班的例行班会。校长、教务主任、德育主任和年级主任等一干领导威严地出现在教室里,班主任古清风老师脸上阴晴不定。学生们已经闻到了硝烟的味道,感觉暴风雨即将来临。大家屏息静气正襟危坐,或者低着头,和课桌一样呆若木鸡。

“全体起立!”突然,德育主任一声大喊。像遭受了电击一般,学生们齐刷刷站起来,满教室桌椅的混响。

教务主任紧接着厉声呵斥:“低着头做什么?抬起头来!垂头丧气为谁默哀呢?平时一个个闹腾得跟小商贩差不多,现在怎么都蔫儿成病秧子了?”

“都瞪大眼睛看看吧,这操行评比表上你们怎么就跟吃了秤砣一样一直垫在底儿上?你们觉得舒服啊?都十五六岁的青年了,还跟不懂事儿的小毛孩子一样,自尊心都丢哪儿了?害臊不害臊?”德育主任越说越激动,脖子上青筋暴凸,有点喘不过气来了。大约停顿了十秒钟,教室里鸦雀无声,学生们跟木头桩子一样黑压压地树立着。

冷不防德育主任又提起嗓子大喊了一声:“谁是崔小小?谁是大炮?”

“站到讲台上来!”一直不动声色的校长大人也冷不丁吼了一嗓子。

大炮崔小小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耷拉着脑袋走上了讲台。

“你自己看看你这个月出了几次早操?你还想不想上学了?站好了!哪有点学生的样子?还有那个叫村长的也给我站上来!”德育主任目光威严地扫视着大家。

现在,大炮崔小小和村长蒋飞宏贴着黑板哭丧着脸并排站着,活像缴械投降的战俘。

“都说你们俩儿最能闹腾了,今天我们倒是要亲自看看你们的精彩表演。闹吧?看你们能闹出个啥新花样来?依照你们这一段时间的表现,开除你们三次都绰绰有余……”

“古老师,从下星期一开始,停他们一周课,写检查!啥时候认识深刻了啥时候才上课!”校长阴沉着脸,声音硬邦邦。

……

离开高二·四班的时候,几个校领导已轮番训导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班主任古老师一直陪大家站着,没插上一句话,一脸灰暗,一身狼狈。此刻,他怔怔地看着大家,好半天才哆唆着说:“都坐……坐下吧!”

停顿了半晌,古老师习惯性甩了甩耷在额前的头发说:“今天晚上大家觉得受够了吗?如果你们还有一丁点自尊心就不用我再说什么了,从现在开始就拿出点精神来。我们不蒸包子不蒸馒头,但得给自己争口气啊。

别再让我的脸跟着你们没处搁……”

古老师声音有点哽咽,眼里泪花闪烁。努力控制住了情绪,他接着说:“就算是别人小瞧我们了,就算是我们暂时比别人差点,但我们不能就这么自己作践自己!我大学毕业才两年,你们这个班是我带的第一届学生。我虽然没指望你们能给我长脸,但说啥也不愿看见你们现在就开始堕落。你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做什么都还来得及。你们要是现在不珍惜自己,将来肯定要后悔。我知道你们现在非常反感我,觉得我老生常谈。我在你们这个年龄的时候,和你们的想法差不多。你们要是听听我那些不好好学习的同学现在的后悔之言,我相信你们不会不恐慌的……”

许多同学都被古老师的话深深打动了,教室里回萦着汩汩的啜泣声。

“能全怪我们做得不好吗?您不也看见了学校处处都歧视我们!”大炮崔小小又开炮了,“都开学多长时间了?我们的地理课竟然还荒着!这让我们怎么去和别人竞争?谁不想好好学呀?可这让我们怎么学?”

“这只不过是暂时问题,这些事学校自然会解决,你们只需要做好你们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古老师说。

“古老师您这样说也是在打官腔,依我看都荒了一个多月了,就不能说是暂时问题。三班都开课了,为什么没有人为我们争取?依我看这简直就是吃柿子专挑软的捏呢!”村长说。

“明摆着就这么回事儿,为什么没人为我们争取?为什么没人为我们的前途担忧?要是没有老师我们也能学得比别人好,那我们还来学校干什么?”

大家的激愤情绪被点燃了,一张张青春横溢的面孔上全都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愤懑,教室里激荡着不甘沉沦的呐喊。

古老师分明感觉到大家对他的不满,涨红了脸,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任凭大家七嘴八舌。

没来由跟着大伙儿罚站一个小时,还挨了一顿特伤自尊的训斥,尽管九阳也憋屈得想大喊大叫,但他还是一直沉默着。古老师那番动情的话,像淙淙山泉流进了九阳龟裂的心田。此时,他的意念里蓦然飘浮过文叔叔的临别赠言。他几次欲站起来,倡导大家从自我做起,别再怨天尤人。但他那沉默的天性一次次抗拒着他的冲动。突然,好像有一股生猛的旋风席卷过心原,九阳猛地感觉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他无法抗拒“嗖”地站了起来,用他自己都感觉陌生的高分贝说:“我……我我想说……我这一段时间仔细把地理课本过了一遍,我发现并不难。除了天体、大气和时区那三章稍微有点难度,其他章节就要看死记硬背的功夫了。我建议我们可以先自学,把搞不明白的问题都集中起来,然后利用晚自习时间大家互相探讨,或者请陈余三老师来辅导。这样一来,等我们的地理老师来了,我们也就不至于落下太多的课程……我觉得一切才刚刚开始,做什么都还来得及,真的没有必要现在就放弃。虽然学校的许多做法让我们迷惑不解,但我们这一段时间以来的自我放纵是很不明智的。这就好比别人犯了错误,我们跟着将错就错。我觉得古老师刚才说的话很有道理,我们真没有必要自己作践自己。说什么也不能拿自己赌气……”

掌声雷动。

九阳坐下来发呆,眼中似空无一物。好长时间他都觉得自己刚才什么也没说,不相信自己竟然可以一口气说那么多。

“呵呵,兔子急了也咬人呢!”吴平原捅了捅九阳,低声调侃。

“哇塞!九哥你真牛!”陈诗雅扭过头,冲九阳做鬼脸,并竖起了大拇指。

九阳仍旧无动于衷,刚才那一番话好像大伤了他的元气,一时半会儿还缓不过劲儿来。

窗外,夜色浓郁,微风徐徐。对面的教学楼灯火辉煌,整个教学区静穆得有点寂寞。林荫道上飘拂过时断时续的口哨声,既熟悉,又很陌生——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

4

打个喷嚏学期就过半了,地理老师仍旧没到位,学校只好让一直教初中地理的达刚老师给高二·四班上课。

刚上完一节课,达刚老师就遭到了四班学生的猛烈抨击。

“这哪里是在讲课?照本宣科我也会?我敢说我的朗读水平绝对比他高!简直就是滥竽充数!”大炮嚷嚷。

“听说他是工农兵大学毕业的,初中都教不好呢!他能教给我们什么呀?听他在讲台上聒噪,还不如没有老师呢!”

“依我看我们得采取行动了,依我看……”村长说。

于是,四班学生联名上书,要求更换地理老师。

班主任古老师特别生气,说:“你们太嚣张了嘛!还像学生吗?居然要炒老师的鱿鱼!谁给了你们这种权利?你们也不想想达刚老师都五十多岁了,他怎么受得了你们这样的侮辱?”

大炮说:“老师教得不好应该有自知之明,不用谁炒他就该自己下课。他这样教下去简直就是误人子弟,耽误了我们考大学他能负责吗?”

许多同学义愤填膺,随声附和:“说得对,就是这么个道理。不能因为同情他,就把我们的前途赔进去。学校这种不负责任的做法,简直是在草菅人命呢!要是只考虑老师的面子,谁来顾及我们的前程?”

古老师无言以对。作为资历很浅的年轻教师,面对学校的安排他又能说什么呢?渐渐地,他和本班学生的隔膜越来越厚。他知道学生们的许多抱怨合情合理,甚至无可厚非,但他的确无力改变现状。校长明确对他讲过,只要能保证这个班不出大的乱子,只要能把这个班的学生平安无事送出校门,别的什么都不要求,就算是他立了大功。他不赞同学校的做法, 但又没有和学校唱反调的勇气。他为学生也为自己感到悲哀。他不想采取强硬手段打压学生的过激言行,许多时候只能实施“无为而治”,甚至是放任自流。

接下来,达刚老师的课堂纪律越来越差,很快就烂成了一锅粥。任凭他如何卖力地讲,大家都无动于衷。自学的,做其他功课的,看闲书的,小声闲聊的,趴在桌子上做白日梦的……干什么的都有,教室里始终嗡嗡嘤嘤。达刚老师好像并不在意,要么全神贯注盯着教案或课本,要么起身在黑板上认真板书,仿佛已经修炼到了四大皆空。这种不闻不问的态度更加助长了学生们的嚣张气焰。渐渐地,大炮、肚子疼等公然肆无忌惮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把书本扔来扔去,甚至把桌椅弄得叽叽嘎嘎爆响。偶尔,达刚老师也会匆匆瞥一眼这群狂狷少年,脸上浮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怒色。但他并没有发作,仍旧保持着平和的声音和仪容。当他转过身板书的时候,坐在教室后面的一些男生还会冲着他那略微佝偻、微染霜雪的背影发出轻狂的“嘘”声。

此时,吴平原也没听课。他画完了一幅美少女素描后,轻轻捅了捅正在聚精会神做笔记的九阳,低声说:“太吵了,耳朵都麻了!哎……好烦!你是读书的石佛啊?这么吵你还看得进去?”

“大隐隐于市!心静自然凉!”九阳轻叹一声,“他太可怜了,还有些可悲!”

“我要是他我就不当老师了!”吴平原说。

“他太善良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要是换了别的老师,看谁还敢这么猖狂?”九阳下意识瞥了瞥达刚老师,然后在吴平原的草稿纸上写下了“画的是伊?”。

“美不?现代美和古典美的完美结合!”吴平原用笔在草稿纸上回答。

于是,两人在纸上神秘交谈。

“你要当心!”

“当心什么?”

“单相……”

“长舌男!”

“虚伪!”

吴平原画了一把锁。

“呵呵!想堵我的嘴?给多少Money?”

“财迷!庸俗!”

俩人忍不住吃吃偷笑。

“小子们,又在憋啥坏?背后咬耳朵哪像男生?!” 陈诗雅突然转过头,笑嘻嘻。

突然,达刚老师一声怒吼:“出去,你跟我出去!”

满教室的嚣声戛然而止。

达刚老师站在唐君宜面前,怒发冲冠:“你太不像话了!就在我眼皮底下你还那么大声说话?你不想听你跟我出去!”

“我凭什么要出去?我交了学费我就有权坐在教室里,”唐君宜甩了甩披肩长发,理直气壮地说,“那么多人都没有听课,那么多人都在说话,凭什么要让我出去?就看我是女生好欺负哪?”

达刚老师浑身发抖,满脸涨红,他伸手想把唐君宜拽出去。没想到唐君宜“噌”地站起来,尖声嚷嚷:“干嘛你?男的别碰我哦!老师也耍流氓呀!”

“啪啪”达刚老师愤怒地给了唐君宜两耳光。

唐君宜立即捂着脸呼天喊地,教室里顿时乱作一团。和唐君宜要好的几个男生立即冲了过来,围住达刚老师说:“好男不和女斗!老师怎么还打人呢?”

达刚老师一时语噎,只好转身走上讲台。

“我长这么大了我爸爸妈妈还没打过我呢!我要告你呢!老师侵犯人权呢!谁想听你的课呀?讲得那么差!呜呜呜……”唐君宜仍在哭闹。

达刚老师说:“你跟我出去!”

“我偏不出去!看你能把我怎么样啊?”唐君宜横眉冷对。

“出去!你不想听课别影响大家!”达刚老师声音颤抖。

“哼!你自己问问哪,谁想听你念书啦?”唐君宜轻蔑地哼哼。

大炮等几个男生突然不约而同吊儿郎当大喊:“我——们——都——不——想——听!”

一瞬间,泪水蓄满了眼眶,达刚老师不说话了,开始慢慢收拾教案。教室里突然安静了下来,仿佛掉下一张纸都能清晰听见。达刚老师缓缓走下讲台,轻轻拉开门,步履蹒跚地走了出去。他那略微佝偻、微染霜雪的背影恍如飘摇在秋风中最后一片泛黄的树叶……

教室里静默了大约三秒钟,旋即爆发出了满堂放肆的嚣声:“憋不住了啦!下课啦!终于下课啦!乌拉乌拉乌拉乌拉……”

九阳在吴平原的草稿纸上奋笔疾书:“太残忍了!我以后决不当老师!”

“我们彻底完了!”吴平原说。

九阳说:“别说丧气话!天助自助者!”

吴平原说:“真的,没什么指望了!”

九阳说:“不说了,抓紧时间自学吧!没什么难的!”

5

不久,达刚老师住进了医院。听说,他吐血了。出院后,他办了病退。四班的地理课继续荒着,直到学期快结束了,新的地理老师才就位。

正值冬季,连绵的冬雨包裹了校园。上课下课的钟声依旧响彻,渲染着阴沉沉的气氛。偶尔,九阳在校园里不期撞见达刚老师,心中便会荡漾起莫名的歉疚。他总是忍不住驻足回头,直到他那佝偻、苍老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或许他将在屈辱和愤懑中走完余生,九阳常常忍不住发出这样的慨叹,淡淡的伤感时常在心原飘忽……

当然,九阳明白,不管怎么说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他时常告诫自己,赶紧做眼下最要紧的事,少想那些暂时做不了也没有能力去做的事。尽管他属于那种无需用太多功,就能学得相当不错的学生,但他还是付出了比别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差不多提前进入了高考的临战状态。

九阳把生活整理得异常单纯、单调,甚至是异常枯燥、乏味。现在,除了和吴平原来往多一些,再没有时间和精力顾及别的同学。唐云平读理科,除了一起回家,平时两个人基本上互不理睬。

文雅姝分在文科一班,偶尔,他们还会在小河边夹竹桃林里不期而遇。九阳依旧生硬地背诵英语,他们或交流学习感受,或说一些相互鼓励的话,或什么都不说。他们只字不提过去的事情,好像都得了健忘症。有时候,他们凝望着雨雾中沉默无语的夹竹桃林,热切地盼望着后年的黑色七月,心照不宣。

期末考试,高二·四班地理平均分不及格,理所当然在四个班中排名倒数第一。然而,九阳以96分荣膺全年级桂冠。

“九阳,你是一个奇迹!百分之百的天才,百年难遇!我要是有你那样的高智商多好啊?”吴平原惊羡。

九阳说:“我只是九阳,别的什么都不是!”

此刻,九阳的眼前自然又浮现出文叔叔那和蔼可亲的音容,禁不住像思念父亲一样疯狂地思念他。九阳很想对文叔叔说:“我知道我拥有九个太阳,我永远都不缺少自己的阳光!后年,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