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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棒棒》 | 三十二

发布日期:2020-11-09 19:18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北碚区歇马镇,河南的生活似乎步入了新的轨道。

由三套数控机床和四台手工车床构成的小车间内,熟练的工人师傅负责按照订单加工标准配件,河南的任务是完成生产的最后一道工序——清洗产品内部残存的钢屑。在这条半现代化流水线上,操控车床的叫技工或者钳工,牛皮哄哄的,除了摆弄机床之外,其他啥都不干,每月收入七八千,订单稍微多一点的时候,轻松过万。河南在这个车间里的工种叫“打杂”,除了负责产品的最后一道工序,还要担负卸货装车,打扫卫生等体力活。车间里师傅有很多个,而杂工只有一个,所以老板说河南的岗位十分重要,每月2000的月薪在周边的“杂工界”算得上首屈一指的了。

河南对眼下的工作很珍惜,尽管腿上有残疾,但干起活儿来一点不含糊,无论清洗还是搬运,都干得井井有条,尤其是老板在场的时候,河南干活时常常是一路小跑,更加干净利索。

歇马镇离解放碑四十多公里,这样的距离也使河南与他的“朋友圈子”形成了物理上的隔绝,即使思念也只能深埋心底——远水解不了近渴。“斗地主”作为一项全民普及的休闲活动,河南现在的工友们也偶尔开展,但都是小打小闹最多一块钱起底,对于在解放碑见过大场面的河南来说,根本不屑参与这种小儿科的活动,当然,在市郊小地方赚钱养家的工友们个个都把钱袋捂得很紧,即使玩一元起底的“小地主”,也没人敢和河南这样的高手同桌过招。无敌最寂寞,河南说干脆戒了算了。

河南的新住所是一幢墙壁四周长满爬山虎的小楼——老板朋友家里的闲置旧房。即便已经闲置多年,仍然比自力巷53号要好了很多。新老板在生活上对河南很照顾,上班第一天就给他预支了200元生活费,并配备了上下班专车——永久牌的。考虑到河南自己住一幢大房子很孤单,老板还把家里的一条小狗托付给他照管。闲暇时光不斗地主,骑骑车遛遛狗,小日子倒也惬意。河南说终于找到了人生奋斗的方向,一定好好干,头两个月争取把欠大石和我的钱还了,以后再跟车间里的师傅学点技术,争取以后能开车床,每个月也挣个万儿八千的。

眼下最令河南苦恼的有两件事:一是没有身份证,签不了用工合同,无论怎么卖力,都只能是临时工,而且是黑色的临时工。没有“五险一金”倒不是很在意,也没想那么长远,最怕当地劳动部门突击检查,自己失业事小,老板也要受罚。二是煮饭的电饭煲太小,是朋友湖北吊着胳膊送过来的,最大容积只有五升,无论是煮稀饭还是下面条,每顿都要煮两次,特别麻烦。河南说等发工资之后,一定要去买一个大号的电饭锅。

越来越凌乱的自力巷口已经很多天见不到皮匠的身影。裁缝说,活儿越来越少,养不活人了,皮匠不得不撇下祖传的手艺,去了一个叫盘溪的地方跟亲戚学习做水果批发。皮匠能够说走就走是因为不满50岁,还可以出去闯一闯,裁缝和剃头匠年纪稍长,还没想好以后干啥。裁缝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老黄的右半边身子麻木在加剧,走路踉踉跄跄,记忆衰退明显,连语言表达也越来越困难。这段时间,老黄每两天去凯旋路的小诊所测一次血压。医生很热心,测血压从不收老黄的钱。

“老人家,你的病不光是血压高的问题,可能有梗塞,一定要去大医院检查治疗……”每回测完血压,医生都要重复着这句话,但是这一次,女医生皱着眉头一连说了6遍。

“你这个病很容易脑溢血,千万不要犟,很危险!”

老黄走出诊所的时候,那位善良的女医生还追到门口反复叮嘱。

回到自力巷,天空飘起了小雨。

老黄突然哭了,眼睑像决堤的大坝,泪水倾泻而下。老黄的哭声低沉而沙哑,一抽一抽的,有一种在胸腔里撕扯的感觉。我从不觉得老黄也会哭,毕竟生活的苦难早已把他历练成钢,眼睛里充斥的酸涩液体该流的都流干了。老黄的哭泣没有先兆,就如不堪重负的坚硬房梁瞬间折断,瓦砾倾泻而下。

老黄的哭泣声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倾诉:“我的命啷个这么苦哦—— 从生下来就没享过一天福啊—— 是上辈子作了孽吗——老天爷要这么惩罚我——受了六十多年难还不够吗——又让我得这么一个病——再给我两年——帮黄梅把账还完——现在就死了的话——我不得闭眼睛呀……”

老黄哭诉的声音由大变小,眼泪也越来越少,一滴一滴,紧绷的眼睑就像护士在排除针管空气时的针头。

我找不到任何得体的语言安慰老黄。这是一个和命运抗争了六十多年的男人无奈的哭泣,这种声音足以戳痛每个人的心。

或许哭出来会好些。

老黄身后的屋檐上,细雨慢慢汇聚成水滴,有的挂在瓦沿截面晃晃悠悠,有的顺着檐口的塑料布快速滑落,就如从老黄脸颊划过的一道道泪痕……

女儿那边,已不能隐瞒。接通黄梅的电话之后,父女俩没有太多的语言交流,因为电话两端的人都很难用正常的语言来表达心情或者想法,沉默和抽泣代表了所有的情感。良久之后,黄梅让父亲把电话递到我的手中。她说每周只有星期天下午半天休息,请不到假,拜托我帮她把父亲送到永川,然后她再想办法请假带父亲看病。

(作者: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