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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火焰 黑火焰》 | 上部 47

发布日期:2020-11-04 19:42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贺秋月这批,是不接班后外出就业的首批,去不去自愿,但若选不去,再无选项。

这次所去之地张家口正值初建,被描绘成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秋月技校毕业,原指望能进厂,却迎头遇冷风,一向乖顺的她嘤嘤的哭声里有摧人心魄的绝望。大家让贺老爷子去说说情,这是贺家唯一一张可打的牌。

贺老爷子连抽三袋烟,像个掐指神算掐完了指,抬眼说:“不去。”“为啥?”“我掂了掂,这张老脸可以为孙女抹了送去,但太轻薄,最多两钱重,撬不动门。”顾秀芬知道,要撼动眼前这个老头比撼动厂门也并不容易多少。前儿,职工看重他的名气,要推举他去做职工代表与史劲谈判,他也是这样抽完三袋烟,抬眼说:“不去。”“为啥?”“这些一定都过了陆老眼的,陆老点了头的事,我不去起哄。”坚决不去,惹多少闲话。因果报应,真实不虚,果报很快就落到他家来了。顾秀芬想不通的是,做爷爷的不但不去帮忙说情,看秋月饭不吃夜不眠的,竟发了脾气:“德行!是卖到非洲去啊?比我们那会儿还难?享福享早了,这些孩子,吃点苦就垮天了!”秋月自此到走没再哭出声来,只是脸上血色尽失,眼里泪水暗涌。顾秀芬看着心疼,那晚看到雪儿在劝慰二姐,突然想到祝兰,便拉她一旁如此这般地交代,次日晨光乍现,雪儿便喝碗粥拿个馒头背了书包出门,在祝兰的必经之道上拦下她,如见离散亲人,逮住就哭,唬祝兰一跳。祝兰半天才听清:“求求你妈,让我二姐接班,我爸愿意退……”

祝兰听完小腰一挺钢牙一咬:“放学老地方见。”那天上午的课,祝兰没听进一句,满脑子是同她妈的战斗。放学后,祝兰大义凛然一马当先,雪儿视死如归紧随其后,两人紧抿双唇,胸部高挺,“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架势。她们是到祝兰妈办公室去的。却不料办公楼前广场上人头攒动,工人们团团围着的正是鲁綦兰等领导。工人们骂他们卖儿卖女。那些被骨肉分离撕扯得生痛的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尽拣狠的说:“国家建设都为子孙后代,我们到底是个什么厂?连自己娃都不管。”“姓史的没后人,自然体会不到,你们也无儿无女吗?这么狠!但愿你们娃儿都考得起学,否则我们还有得看!”鲁綦兰在声嘶力竭地解释,说渝钢弹丸之地,已实在无法安置子女,孩子走出去是好事,走出渝钢天地宽。有人怒吼:“好事?好事让你们娃去,我们娃娃就这儿喝西北风,我们饿死死一起……”鲁綦兰掷地有声信誓旦旦地说:“我女儿还小,不然她一定去。”

祝兰的心被狠狠一啄,她一直知道妈妈是不爱自己的,现在更加毋庸置疑。既然长大定会送去蛮荒之地,那现在留她做什么?“你撒谎!我不小了,可以去了!”祝兰如一枚从人群中射出的石子,正中鲁綦兰脑门。鲁綦兰怔在那儿,在她接下来的勃然大怒之间,出现一个寂静的片段。如激越高亢的交响乐中突然出现的休止符,这个静默比每一个音符都有力量。

这一空白,喝止了此起彼伏的吵闹声怒骂声哭泣声,这个空白让所有人陷入空无。人可以向任何东西战斗,却无法向空无战斗。

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若利用得好,集体情绪会得到缓解。但鲁綦兰显然已丧失用好的能力,她只感到自己被抵到墙上不可进不可退。祝兰是一个破坏。祝兰是她确信无疑的障碍。她怒火中烧,双眼血红,直盯着祝兰吼:“你起什么哄你,这是你说话的地方?没教养!给我滚回去!滚——”祝兰硬生生接住她妈力道强劲的目光,闪也不闪。她觉得她妈把目光凝成了两道鞭,在她眼前挥来挥去。眼皮还用力眨,仿佛她是一只蚂蚁,是可以夹住的,而那大幅度张合的嘴唇里轰出的“滚”字,是一枚直扔向她的炸弹,恨不能让她立即消失。她如同看到一个终日盛开的孔雀,尾翼被狂风撕掉,露出了屁股,原本也如此这般。祝兰笑了,带着这种笑,她转身往人群外挤去,人们侧开身,给她一条道出去。祝兰不看人,走出人群,有泪水打湿了她的笑脸。身后,一个浪头退却后涌起更大浪头,喧嚣再起。鲁綦兰声嘶力竭的声音被迫再起。她这管人事的副厂长当得不久,却已在激烈的矛盾旋涡中挣扎得心烦气躁,祝兰一棍子搅进来,终让火山爆发有了出口,她无可遏制地把工人们灌给她的一肚子气兜头撒向女儿。祝兰的表情是照单全收了。她残存的理性告诉她,和女儿之间又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决开始了。她觉得自己有点冤,女儿更冤。但在场的,谁又觉得自己不冤?这时,有歌声传来,开始微弱,渐渐清晰齐整,悠扬婉转,随风扶摇直上。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那时候,妈妈没有土地,

全部生活都在两只手上——

少女和声,清澈纯净,如泣如诉。每个女孩都用心用力,要将歌声送到天边去才罢休。办公大楼里正在开会,歌声飘进,大家转头,望向窗外。史劲起身到窗前,人皆离座,窗前肃立。会场充溢着歌声。史劲问:“是孩子们要走了吧?”有人答:“定在后天出发。”史劲说:“到时,我去送她们。”“史厂长您——还是别去……”一个声音说。是销售处长乐行。乐行高高瘦瘦的,与人交流时,总披肝沥胆地对着人,声音尖,语速快,一句话削成一个楔子,直往人心里楔。与他打交道的,很少有不被他楔住的。史劲说他高,一人占四名儿。没少听人说“你们那个lexing处长好人啦!”“你们那个yuehang处长太抠啦!”或者lehang或者yuexing,号称“百变处长”,因人而异,因势利导,渝钢的销售工作在他的引领下,一直很出色。尽管这次出了大事,但责任不在他。而且,到现在史劲都认为此事未必是坏事。而此刻,乐行声音沙哑语速沉缓。史劲先笑:“乐处长的声音粗哑起来蛮好听的嘛。呵呵,不管送不送,我是躲不过这代人的!有送有接,但愿今天送了,今后能接他们回来。”

渝钢几万人,没人比这屋里的人更理解厂子的难处。很多人眼眶红了。史劲问:“在座的,有没有女儿侄女和姐妹后天走的?”没声音。史劲又说:“有的话,请站起来。”没人动。有个声音说:“乐处长的女儿后天走。”史劲缓缓站起来,面对乐行,看着他不说话。乐行慌忙站起来。灰白的脸上细长的眼睛内一圈红外一圈黑,眼泡浮肿,严重的思虑过度、睡眠不足。而此刻,那疲惫得睁不开的眼睛后面醒着一双忧伤的眼睛。史劲知道,睡着了那双忧伤的眼睛都会醒着,直到他远行的女儿传来工作顺利生活幸福的消息。史劲突然知道他声音沙哑的由来,觉得自己刚才的玩笑简直是轻浮。此刻,他一句话说不出,只是点头。再问:“还有吗?”接着又站起一个,是总调度室王主任。王主任的外侄女在后天离乡的女孩之列,他姐姐到他家哭几场了,他唯有低头承受她指责的“无情无义无能力无指望”。又站起一个,他是表妹要走,躲姨妈躲得不敢落屋……史劲咬着牙,一下一下点头,点得无休无止,直把满屋人的头都点晕了。终于停住,长长地说:“谢谢啦!渝钢谢谢你们啦!”

请他们落座,继续开会。

方方面面的人都说完了。史劲沉重地说:“最后,通报一件事。呃,出了件事,有必要告知大家,大家群策群力共渡难关。”

是一件很难讲的事,史劲停顿半晌,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干脆说:“销售处出事了。副处长韩子民带着销售处三个人在成都私自销售钢材被当地公安控制。”

会场哗然。等大家安静,史劲继续:“子民大家都认识,但并不是都了解他。请乐处长给大家介绍一下。”乐行清清嗓子说:“韩子民是重庆大学冶金系的,专业是炼钢。到我厂后,被派到武钢学习。回来后在钢铁改造革新这块做了很多很好的建议和工作。这两年,国际国内钢铁行业大滑坡,他看到钢材堆在厂里,很着急,自荐到销售科,想拓展渠道,找到钢材与用户的接轨,对于技术的改进有好处。因为他大学毕业刚分来时跟过祝工,所以鲁厂长了解他,就向我推荐,说他思想活又懂技术,人年轻有闯劲,对目前最难的销售工作应该有推进作用。我跟他深谈了一回,认为这个年轻人大胆活脱,是个人才,对销售思路的拓展有好处,很欢迎他。来了后,在销售上他有开拓精神,半年时间不到,做了很多成绩,处里人渐渐信服他,我想应该给年轻人加担子,厂里也正是用人的时候,到去年底经报总厂同意,认命为销售处副处长。”

保卫处长陆云喜弯着手指敲桌面,敲得“笃笃”响,他一激动就这样。他愤慨地说:“人是我去接回来的。他们是在一个小建设工地销售钢材被人举报,当场抓获的。四人被当地公安控制了三个,钢材被没收。现在人由我们担保取回来了,国家冶金部要求厂里拿个说法和对此事的处理意见。我的意见是要严惩不贷,简直是无法无天,大逆不道。严重损坏工厂形象,不严肃处理,我们如何对国家交代如何对职工交代?必须杀一儆百,以绝后患。”话音一落,乐行接口:“那就杀我吧。擒贼先擒王嘛,这事我做的决定。”又是哗然。“是的,子民是我派出去的,我让他带几个人到建设工地去联系,走了很多工地,销售钢材两万多吨。所有盈利都交回了厂里。子民提出咱去自销钢材时,我也吓了一跳。钢材是国家统配物资,只许调拨,不许销售。他说积压在仓库里的10万吨钢材,吃不能吃,用不能用,如果不变成钱,就是废物。也只有年轻人敢这么说!韩子民扭住我讲这个显而易见却都不愿正视的事实。后来,我们悄悄试水,走的是地下黑市路线,销路很好,库存钢材不久变成现金流……眼下,事情这样儿了,我倒觉得,陆处长说得不错,应该严肃处理韩子民。对内杀鸡给猴看,对上有个交代,但我们打开的这个销售途径不能断,这是突围的救命通道。子民铺开的十多个销售点,都在继续要货。”

一股飓风在会场上呼啸,从这面墙撞到那面墙,嗡鸣作响,每个人耳鼓震颤,眼睛都看着史劲。

都看史劲这个态怎么表。史劲说:“杀鸡给猴看的结果,除了让猴子学会杀鸡,没任何意义。这事除了我负责,还有谁负得起责?今年上半年经济状况糟糕透顶,到六月份几乎周转不动。原材料进不来,要款的堵在厂里要。银行超定额贷款每天须付5000元以上的利息,我们付不出,上个月,厂里的车在路上都被债主拦截扣下了,举步维艰啊。我们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下半年排产定货,结局是三万多吨中板二万吨垫板订不出去,加上增产资源共有十多万吨钢材没有销路。”

史劲停下来,环顾一圈,觉得太沉重了些,便提高声音加重语气说:“上水船遇顶头风,堵漏拉帆才是出路。乐行来给我汇报子民的建议,我也不是没考虑过政治风险,可与渝钢的生命风险相比,政治风险是个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事已做了,既然行得通,就做下去!钢材变成现钱才是硬道理。这是一步摆在我们眼前的明棋。我承担所有责任,自销钢材是我决定的,与任何人无关。但通过这次试水,大家应该知道,这是一条走得通的路,我们别无选择。”乐行站起来:“史厂长,您去‘负责’了,这事就做不下去了,就与您的初衷违背了。这事从头到尾是我捣鼓的,还得我负责。”

史劲看着他。从两个月前,乐行把“钢材自销”的概念植入他的脑子里,他分明感到,头顶密布的乌云,被一个闪电飞快地撕开了一个口子,里面风雷隐隐。1978年,国务院提出要引入市场机制、赋予企业生产经营自主权。渝钢获准成为四川省第一批扩权的试点单位。在统购统销的体制还未改变的背景下,钢材仍属于国家的统配物资,自销钢材完全是对当时流通体制的背叛。冒天下之大不韪,迈出这一步,决策者承担的风险他是知道的。史劲请教陆梦生,得到陆梦生的默许:“当年,从日本人的炮火中我们都能突围活下来,自己多的钢材去卖掉,就算破了规矩,可那规矩比日本人的子弹更不长眼吗?”于是就有了韩子民成都销钢材,渝钢迈出了钢材自销第一步。

会议后半场,研究的是对自销钢材的处理意见。史劲挥泪斩马谡,销售处乐行负有领导责任,一并处罚,通报批评,扣发半年奖金。韩子民撤销职务,调离岗位。成文上报。与此同时,组建队伍,处理善后工作。一切没问题。但,陆云喜很快发现了问题,他发现处理善后的队伍,抽调的尽是最精干的销售人员,团队人员超过销售处正常工作人员。团队成员分很多组,超过了韩子民们的足迹分布范围。同时,厂里出台“强化销售十二条”,作出了一切为销售工作服务的决定。

陆云喜一经明白事情真相,不禁目瞪口呆,内心喊道:“贼胆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