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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百年》 | 第三部 槐 第三十四章 梦回洋槐

发布日期:2020-10-04 11:11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时空倒回一九七六年九月,西双版纳层层叠叠的橡胶林海。

凌晨的残月,照着稀疏的星空。当启明星在晨曦中渐渐淡出,橡胶林海却眨起一颗颗明亮的“流星”。

那是割胶工头上的矿石灯。间或一两座山头,总有一星儿流光闪烁。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胶林,那一排排笔挺伫立的橡胶树杆上,一条条雪白的流线,浸着胶乳,滴滴答答流进胶碗。

场部的高音喇叭突地拉响,如泣如诉的哀乐,从云空传进胶林。

拿着胶刀的手陡然悬在半空,矿石灯瞬间凝止不动。

“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于九月九日凌晨零时十分不幸逝世……”

胶碗啪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割胶人双脚一软,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哀乐低婉,撕心裂肺。割胶人哭得昏天黑地,仿佛太阳突然坠落,世界变成一片黑暗,人生陡然陷入深深的迷茫……知青胶工们从各个山头林间走了出来,一个个哭得眼圈红肿,像丧了父母的孤儿失魂落魄。

“毛主席,周总理,朱老总都走了,我们的爹亲娘亲都走了,我们怎么办呀……”女知青泣不成声。

“是毛主席、周总理喊我们到农村到边疆,他们走了,我们往哪里去呀……”男知青绝望叹息。

“我们找中央去,我们要回家,胜过爹娘的毛主席走了,找我们自己的爹妈去……”另一男知青大声喊。

“我们找中央,我们给中央写信,我们要回家!”

一呼百应:我们写血书来边疆,我们也写血书要回家!

不知谁咬破指头写下“我们要回家”五个大字。

于是,一个个连队,一个个农场,成百上千的知青咬破指头,按上血印,派代表把请愿书送到了北京。

请愿书上呈北京两年没有回音。十万知青等待了两年,望眼欲穿,不知那比爹娘还亲的党,还记不记得撒落在遥远边疆的十万孩子……

几百万农村知青回到了城市,国民经济处于崩溃边缘的中国,找不到年轻人的就业岗位。各大城市一片疾呼:农场支边青年不能再回城市了!

盼望中熬到了一九七八年十二月。西双版纳农场知青开荒的大砍刀,继续向密林深处砍去。

一株参天的百年古树,在几十把大刀的挥舞中,断裂了最后一块筋骨,山呼海啸般从云天斜倒下来,人们像浪潮一样闪开。最后挥刀断筋的知青队长突地被树枝挑上半空,又重重地摔下,奔逃的人们惊呼,眼睁睁看那巨大的树杆横压在从半空摔下的队长身上……殷红的鲜血突突喷射到人们脸上。

一名女知青扑上去拖队长的手,可那巨树纹丝不动,女知青惨烈的哭喊在森林里回荡。

“快、快、快救救我男人,我娃儿才满月呀……救救他爸……”

女知青看到,他男人那充血的眼睛慢慢闭上了……

“小钱!树倒过来会压死你!”老工人惊呼着拉开失魂落魄的女知青。

高音喇叭又响了,一个字正腔圆的声音宣告:

“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决定……”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宣告结束!

一身一脸都是血的知青们,抬着战友的尸体走向通往昆明的公路。

“我们不能继续革命了!我们要回家!回家!”

知青们丢掉大砍刀,直接上了回家的公路……

他们打着“我们要回家”的横幅一路呼喊,沿公路走出一队队知青,队伍像滚雪球般汇成一条望不到尾的长龙……十年了,他们革命的激情早已冷却,青春热血已经干涸。

西双版纳像刀一样割人的阳光,像铁刷一样的暴雨,早剥光了青春少男少女娇嫩的皮肤,洗刷了青春的七色斑斓。

一张张干枯蜡黄的脸,充溢着一个强烈的愿望——回家!

家,已远去了十年!然而,长安街的灯河,黄浦江岸的楼宇,昆明春城的四季鲜花,成都平原的幽闲茶楼,江川山城的解放碑,却在十年间镌刻成一幅幅版画印在了知青们心间。

那城市的车水马龙是他们流淌的血液,那城市的日夜喧嚣是他们心中的恋歌,他们的骨血在那一座座城市萌发、生长,十年哪割得断那生命的根脉?

抱着娃儿的女知青,卷进了上京请愿的长龙。她不能让她的儿女在这片森林里生死轮回,她的命根系在远方那座美丽的城市。

一群扛着大板锄大砍刀出工的男女,扔掉板锄砍刀走进长龙,他们不愿再在这大森林里挖呀、砍呀,不能再毁掉那百年老树,赶走林间世代栖息的生灵了……

进京请愿的知青齐刷刷地跪在老革命面前:

“我们要回城!我们要回家!”

老革命身经百战,没有见过这群体跪哭的场面……

老革命出生入死不流泪,却为这些娃娃们泪流满面……邓副主席沉沉地说:让孩子们回来吧……

于是,十年前涌向边疆的红色浪潮,变成绿色浪波卷回城市,青春激情汹涌澎湃了十年的西双版纳原始森林,重归于一片死寂。

知青大返潮一年之后。

云岭高原,峰峦叠翠。像古海巨澜,汹涌云天。浅绿、深绿、墨绿,绿海无边。偶尔裸露的土地,像一张张拉开的血口,喷涌着殷红、燃烧着烈火。

汽车在起伏的山间盘旋,在血红的土地上辗转,一道道急弯,方洁怎么也看不清远方的路。就像此时此刻她看不见人生前路一样。

长达十年的知青运动,在五千年历史长河中,仅是一朵瞬间即逝的小小浪花。然而,这十年,在方洁的人生长河里,却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漫长岁月。

方洁渴得唇舌干裂,她想喝水,但怕小便,汽车不会为某个乘客破例停靠。更让她害怕的是,她喝进去的是水,尿出来的却是血。她刚从西双版纳的医院出来,医生弄不明白她为何便血,只看着她痛得在床上打滚。小便如乱刀撕割,腰像断裂般胀痛。痛状稍缓,医生和单位领导就让她赶快回家治疗。

方洁痛苦地望着总也翻不过去的群山……

整整八年了,她用了一场民族战争的时间,去追逐青春年少的理想梦幻。直到三千个亚热带的日月轮回,把她青春的热血一滴滴晒干,直至变成枯瘦的骨架;把她白皙的肌肤一层层晒脱,直至变成干涸的泥土黄;把她青丝一般浓密柔长的大辫子,一丝丝一绺绺晒断,直至成为茅草般干涩稀疏的乱麻。她真的把自己改造成了边民的模样。只是,灵魂还在艰难挣扎,精神还在苦苦寻觅。

她自己都不明白,一个贫困工人家的女儿,怎有着被人们批判为小资情调的浪漫?她想,应该是家门那棵洋槐树,是洋槐树下的少年之家。因为洋槐花纷纷扬扬的迷茫,因为洋槐树下望月的遐想,更因为那首在课外书中惊喜发现的诗:

我来自大洋

襟怀五湖四海的宽广

我植根贫瘠

却有五彩缤纷的梦想

我以坚硬的体格

架起百年栋梁

我以碧翠的叶簇

回报雨露阳光

我以洁白的花瓣

传送芬芳酿就蜜糖

我以浑身的芒刺

维护尊严防御中伤

因为我来自大洋

襟怀五湖四海的宽广

因为我不甘贫瘠

追寻五彩缤纷的梦想

为了那五彩缤纷的梦想,方洁以自虐性的奉献精神去追、去求、去编织那个美丽的梦。

当孔雀坝成为她的梦境,建设祖国第二大橡胶基地成为她的理想时,她不惜付出青春的一切……

回归的汽车在群山中起伏跌宕,剧烈的颠簸撞得她的腰像要断裂,小便胀痛欲流,鲜血浸湿了裤子。方洁满头大汗,脸色蜡黄,度秒如年!她多么想快快回家,快快见到妈。

回归路上,方洁的灵魂也在回溯,她在梳理有些倾斜的精神世界,那理想的诱惑,是怎样爆发出超越生命极限的力量和顽强啊!

往事掠影,在方洁眼前一一回放……

“放下背包!”她喝令同伴们。

那是八年前到西双版纳时,连长告知,此地叫麻风寨,但解放初已转走所有病人,二十多年无人涉足,八连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一百多个小青年吓得怪叫,一群男生回头就跑。可方洁,作为带队的学生负责人,以一个大男人的勇气喝住了逃跑的人。她不怕死,只要这肥沃的荒土能种橡胶,她死而无憾。

当他们的砍刀举向那些百年老树、十年茅草、半世古藤时,大森林的蚂蝗、墨蚊、蚂蚁、马鹿虱一起围攻他们细嫩的皮肤。胳膊腿脚不是蚂蝗吸出的血条,就是蚂蚁咬出核桃般大的红包,痛得钻心,痒得心慌,更有那小墨蚊结成一团团黑雾,专门围攻有汗气的脸和头皮,人们怪叫着抖动身躯,四处逃窜。方洁在密林深处被围攻得更加惨烈,她忍不住地大喊大叫,叫着叫着,却变成了“不准跑、继续砍”的喝令。

方洁的腰又是一阵抽搐、剧痛,她像当年一样咬破了嘴唇,强迫自己坚持、坚持、再坚持。

连队建房,方洁和男生们一起上山砍竹枝。山顶那蓬竹长得又粗又高,她带着一帮男生爬到了陡峭的山峰。当砍下大捆大捆的竹枝时,大家犯愁了,空手爬坡容易,负重下山太难,竹枝横拉竖扯,人一旦绊倒,恐怕就直跌山谷了。方洁的两只脚吃不住陡峭的坡,直打闪,下面就是万丈深渊,男生们都吓得不敢开步。

“你不是要学大寨的铁姑娘吗?你开路!”有男生激将她。

方洁心一震,郭凤莲的铁肩能挑出片片梯田,我为什么不能炼一身铁骨?再说,我方洁什么时候输给男生了?前次参加修水库,她一手抱袋水泥跑,惊呆一路男人,“铁姑娘”的大名早已传开。她自己也觉得一身的皮肉仿佛都变成了钢铁。此时,她二话不说,丢下那大捆竹枝,让它从山顶往下滑。于是,大家跟着她把一捆捆竹枝从顶峰抛向深谷,那一长串竹枝竟滑出一条沟来。方洁眼睛一闭,顺着沟槽跳将下去,高喊一声:

“跟我跳!”

男生们又一次惊呆了。想想,女人都敢跳,男人怎能输面子,于是,跟着方洁往下跳。

方洁像战地探雷器一样在前排险,以肉身击破那一个个暗雷。

一根尖锐的树枝头,嗞嗞一声划开方洁的裤腿,直刺大腿根,方洁用力侧身,枝头才没刺进她的腹腔。滑下山谷,方洁裤腿撕成了条条,鲜血湿透了厚厚的蓝色粗布。几个男生也顾不得方洁害羞,用竹条捆紧她的裤腿抬了回去,鲜血滴了一路。

回归的汽车剧烈颠簸,方洁又开始便血,血尿浸到了座位上。

邻座的老大姐连忙遮掩着为她擦去血迹,只以为是她月经来了肚子痛。

汽车翻过一座大山,又向另一座大山爬行。方洁知道只能咬紧牙关忍。老工人说,只有鸦片可缓解这样的痛,可那是毒品,怎么能沾边?医生说,假如是结石,往下移动都要痛,排出来了就不痛了。方洁只求这车颠簸得更剧烈些,把那结石快快抖下来。

八连开始定植橡胶,穴位要求上边宽八十公分,底边宽六十公分,深度七十公分,每天定额十二个。转业军人班排长分别带队挖穴,知青副手们自然要率先垂范。坚硬板结的梯田震开方洁虎口,磨破了血泡,那割裂的震痛,也比这结石划破尿道的疼痛好不了多少。收工一点数,方洁挖了十六个,不仅高于全连男生,还高于那些从农村出来当兵的转业军人!男人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这并非壮实的方洁:

“简直是女中另类!”

方洁知道,那只是精神意志对生命的透支。

很快,方洁病倒了,发烧,拉稀像关不住的水。厨房称菜的磅秤一过,一周竟掉了十八斤体重。拉瘦了倒不打紧,要紧的是人们发现方洁全身发黄,连同手指甲、眼白都黄了。连长逼着她去医院,一查,黄疸型肝炎,转氨酶高得吓人,医生质问:“还要不要命?”

可方洁顽强的生命还是活过来了。没有营养补给,她就喝点白糖开水。她坚持不告诉妈,怕她担心。同寝室的袁圆自称得了肝炎,袁妈节衣缩食给她寄来奶粉,她把这诈来的奶粉全给了方洁。

稍稍回过神来,方洁又顶着烈日出工了。黄疸虽已退去,可肝区一直疼痛,那赌她跳悬崖的男生,打了条大麻蛇,把鸡蛋大的蛇胆取来,让方洁喝下,以补赌跳的内疚,说蛇胆大清热。

方洁的肝痛持续不缓,但她出工砍坝、挖梯田、挖穴位却一天没落下。刺人的烈日下,她汗如雨下,恶心想吐,但见男生们一个个躲进大青树荫里喘息,更觉自己必须坚持。熬到中午,酷热与饥饿一起袭来,肝痛恶心,清口水直往上涌,她咬牙硬撑,虽不去批评那些躲荫的人,却想以自己的坚持带动同伴。可是,大家实在太累,直到她累昏过去,也没能把同伴们带回烈日直射的工地。

只有袁圆跟着她,把晕倒的她拖到了荫凉处。

西双版纳的天,烈日与暴雨轮番轰炸,几乎没有过渡带。当袁圆扶着方洁回到宿舍时,茅棚在狂风暴雨中摇晃。房顶被抛开一角,屋里已半尺积水。茅屋在阵阵狂风中吱吱嘎嘎,摇摇欲坠。方洁像打了鸡血般,撑起身子就冲出茅棚,在风雨中大喊:

“房子要垮了!赶快出来!”

连长指导员们先后冲出房门,又回去拖那些不肯出来的人。

风吼得更烈了,方洁冲进一间间宿舍,把那些吓得躲在床脚的女生,一个个拽了出来。

当她又一次向已经倾斜的茅屋冲去救人时,袁圆一把拖住了她:

“都出来了!”话音一落,房屋轰然倒塌,方洁晕了过去。

人们背后议论,这方洁到底要捞多少政治资本,自己命都不保,还想去救人!

袁圆义正严辞:你们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方洁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卑下!

病中的方洁听到对话,拉着袁圆的手声泪俱下:

“只有你理解我!”

方洁“战天斗地改造世界观”的事迹一传出去,什么“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建设边疆的标兵”、“先进知青代表”等等荣誉接踵而至,像给她套上了一双双红舞鞋,把她青春生命的全部潜能都调动起来,支撑着永不歇息的高难度旋转。于是,她成了知青中的第一个共青团员,第一个共产党员,第一个提为副指导员,十九岁即成为西双版纳州团委副书记。

方洁细细想,是什么在拉着自己拼命?是名誉、地位?在她的潜意识中,这些东西并非理想组成。而是能像王进喜甩掉中国贫油帽子一样,甩掉中国贫胶的帽子,不让帝修反卡我们的脖子。这是祖国的理想,把自己的生命捆绑在祖国理想的战车上,是父母老师从小灌进她灵魂的东西。人们不相信她的理想会如此高尚,只以为她家穷,想脱离穷困之家。或许是她想当官、出人头地,才如此亡命。

方洁只想以行动清洗人们的误解。当她担任了团的政治部副主任时,依然坚守劳动本色,主动承担了割胶树位。

凌晨四点,劳累中睡得最香,年轻人的瞌睡最难排遣的时候,她拧着闹钟强迫自己醒来出工。因为割得越早,胶水出得越多。

她顶着星月走进寂静的胶林,取碗想抹去头天凝结的胶膜,一条冰凉的东西猛扎她的手指,头灯一照,一条麻蛇梭过脚下,她不知这蛇是否有毒,拼命吮吸指头的血,直到指头流不出血来。当她挑着胶水走出胶林,才发现指头肿得像胡萝卜。跑到医务室,又打针又消炎,还好,没遇上那剧毒蛇,方洁的性命又躲过一劫。

人们在琢磨,若为官,她没有享受脱产的清闲;若为利,她担树位不加一分工资。方洁自己也在想,我承受如此大苦,历经如此磨难,到底为什么?

当云南维尼纶厂来单位招工时,招工干部反复动员她去厂里作团委书记。但方洁发现自己越不过一道心理障碍,那就是,八年前,她在几千人誓师大会上,立下过扎根边疆干一辈子革命的誓言;四年前她在几百人的知青先代会上,立下过不建成祖国的第二个橡胶基地决不回城的志向。

她对袁圆说:“人可不名,但不能不守名节;人可不语,但不可言而无信!这是我婆我妈教我的信条,为人之根本!说谎万世不容,我不能做道德骗子!”

“是的。人可不求高位,却当追求高节。这是我父亲的为人之道。”袁圆理解方洁。

于是,她选择了放弃。袁圆亦选择了留下。

第二次,有人推荐她去云南歌舞剧团唱歌,她拒绝了,认为不能脱离工农,不能脱离劳动。

第三次,清华大学招收工农兵学员,方洁的表现成为首推,可领导说,工作需要她留下。于是,又一次放弃,愚忠的放弃,让她至今后悔的放弃!

第四次,云南省委宣传部、组织部、党校要抽调一批在与“四人帮”斗争中表现优秀的知青骨干充实省委机关。方洁再一次放弃。不然,人们会说她留下来只是想做更高的官。

第五次,十万知青大返潮,方洁还在为那曾经的誓言纠结。她信奉,无志之人常立志,有志之人立志长。既然立志,就得坚守,既有理想,就不惜付出。方洁又一次艰难地选择了坚守。

没有人告诉她,人生的理想还有那么丰富多彩的天地;人生的机遇千载难逢,稍纵即逝;更没有人告诉她,知识可以改变命运,知识可让理想升华,知识可以提升她生命的价值!

她不知道,自己的坚守决定着怎样的人生路径?自己的诚信执着会把自己引向何方?她只有一种价值判断,就是成为工农一样的劳动者;她只恪守一种道德理念,诚信人格,执着品性!

可这一次,疾病撼动了她的坚守。

回归的汽车又从山巅俯冲直下,方洁的腰痛啊,身子蜷缩成一团,在座位上辗转反侧,咬紧牙关不吭一声。她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原本立誓为祖国橡胶基地献出生命的豪情,现在变成了一种对死的恐惧,对生的依恋,她想回家!

到西双版纳,她坚守了四年没回一次家。得知婆婆去世,她躲在被窝里伤伤心心哭了一通宵。婆婆一手一脚把她带大,没享过一天福,她没能回报婆婆一丝一毫。想起瞎子婆婆苦难而顽强的一生,方洁才顿悟自己的坚韧,源自比她更加坚韧执着的婆婆。

当知青们大部分回城之后,西双版纳橡胶农场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冷寂。方洁第一次感到孤独!过去八年,事业的热忱让她感觉不到孤寂。当与她同甘共苦的支边战友们离去后,她才顿悟,渺小的个人还能撑起这宏大的事业吗?抽去了理想的内核,她留下来还能做什么呢?改造世界观?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但八年的改造,她怎么也不甘心把人生理想定格在为生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工!

方洁开始想念那些支边战友,尤其是初中同班、追随她来边疆又陪她坚守,却被家里硬弄回江川的袁圆。袁圆出身高知家庭,更有浪漫理想,自己出身工人之家,却与袁圆精神共鸣,两人学生时代即有默契。

方洁还隐隐地想起另一个人,那个曾与她共话理想、谈人生、谈追求、谈精神文化的北京知青钟声。她从内心里敬佩那些受过高中系统教育的北京知青,很享受跟着他们在开阔高远的精神世界遨游的感觉。

钟大哥学养深厚,知识面远不是方洁这种不完全的初中生可以企及。他劝过她,一起去北京上大学,劝过她调入工厂,劝过她去省委机关,又劝过她跟知青返潮一起回城。可是,方洁都没有采纳他的建议。方洁至今难忘,钟大哥回城的头晚来向她告别,那依依难舍又无可奈何的眼神。但当他离开之后,方洁发现那眼神挥之不去,那背影印在了她心里,那一次次精神的交流总在脑海回放。

他不就是敲醒她青春心灵的钟声吗!方洁慢慢悟到了那眼神的另番蕴涵,和自己心中萌动的初恋。人生的第一次,对一位异性,而不是一般朋友的感觉和念想……

知青是按女四男六的比例配置的,加之大批兵团军人、转业军人向女知青发起追求的攻势,漂亮点的女知青常常成为几人合攻的对象。女知青为了完成生产计件和生存的依赖,大多交了男友。但方洁一心为事业,总觉男女之事很俗气,不能和她的高远理想并列,感觉上就麻木,从没在意过身边男士们的表情。男知青们私下议论:

“这方洁真是洁身自好,刀枪不入!”

只有当知青们全部离去,方洁才慢慢清醒自己的情感,发现,自己和同源于城、同甘共苦八年的战友们有着难分难解的情愫,也发现青春女性萌生的那一丝爱,原本是事业所无法压抑,意志所难以战胜,理性也无法把它连根拔除的。

方洁这才悟到:在自己灵魂深处,原本还有对纯美爱情的追求与渴望,钟声的才华、正义、英俊、伟岸,已在她心中生成理想男儿的幻影,点缀着她人生的理想。只是,她把社会事业的理想放大再放大,占据了那一席本属于儿女情爱的心灵空间。

当钟声敲响她紧闭的心扉时,她还陶醉在事业理想的激情中;当她冷静下来倾听那心灵呼唤时,爱情已在风中远去。

女人的初恋就像一个易碎的玻璃光环,轻轻一碰就散落成一地的光点,不能再聚起光束;女人的初恋像一阵风,猛烈地席卷之后便无影无踪;女人的初恋却很美很美,她可以在物化的空间消散,却会在精神的空间永恒……

当事业的理想飘然远去,方洁才发现,自己多么渴求亲情、友情的抚慰!多么需要爱情来拯救苦难的心,来填充理想破灭的偌大虚空,来支撑自己就要崩溃的精神!

她想家,想妈,想童年的洋槐树……八年间,从未这么强烈!

她想袁圆,那种姐妹深情从没有如此牵动她的心;

她思念钟声,从来没如此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爱情,醒悟自己错过了春风扬花的美好季节!

方洁又想起家门前纷纷扬扬的槐花。那槐花,就是她贫苦却散发着金色的童年,就是她磨难中升华高远理想的青春。洋槐树,就是她的生命之树啊,她想回到树下……

槐花纷扬的迷乱中,洞开了方洁儿时的理想萌生、青春的理想追求,和眼下理想远去的心路。

望着源源退去的群山,方洁发现自己的生命终结了热血沸腾的时节,而进入迷茫的拐点……

蘸着灵魂浸出的血与泪,她在心幕上写下人生的第一首长诗——梦回洋槐……

作者:杨恩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