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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廊下》 | 上部 童年的那头 26

发布日期:2020-09-26 17:53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迟立辉骑着新雅的自行车,后座上面坐着新雅,他们背对夕阳朝西廊下的方向慢慢地往回走。那一路的风景很美,道路两旁的杨树在路上投下了排排树影,辉子与新雅的身影也温暖地重合在一起。当然还有自行车的影子,辉子边骑,边低头看,他的身影是完整的,而新雅的影子时隐时现,只有侧面而坐的新雅的两条腿美丽的剪影,随着车身的摇晃,也轻轻摆动着。这是我背后的女人,辉子心里想,有一种要融化在夕阳里的感觉。这条路如果一直走下去,直到世界的尽头该有多好。“新雅姐,如果你害怕,就扶着我的腰吧。”辉子扭头对新雅说。“没关系,你骑得很稳。”新雅说。辉子看到前面的路上有一颗小石子,他故意用前轮压了上去,车身“咯噔”一下产生了晃动,坐在后面的新雅“哎呀”了一声,抓住了辉子的衣角。辉子笑了笑。

张景文回到家里,听吕宁说新雅一个人骑车去了海淀区的学校,心里有一点不放心。他抽了一支烟,又看了一眼墙上的表,问吕宁:“她自己一个人去的,走了多长时间了?那么远的路,又没去过,不会有什么事吧?”“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姐不是一个人,辉子追她去了。”坐在一边的二老虎漫不经心地说。他在辉子家等了快一个小时,迟立辉的奶奶才回来。张景文和吕宁对视了一眼,心里感觉踏实了一些。他们夫妻两个当初知道这辉子经常去学校接新雅放学,他们也只是觉得那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游戏,没有太过在意。晚饭做好了,家里人想等着新雅回来一起吃,他们便不约而同地来到院门外等待。张景文和吕宁站在院门口,张景文又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吸着,二老虎虽然嚷饿,可也想等他姐回来,他和申沉他们几个男孩子坐在大院对面的花坛上,说说笑笑的。申沉已经知道下午辉子赶去了新雅的学校,他非常佩服辉子的勇敢和仔细。他们也在等辉子回来。

那一天的傍晚,当辉子骑车带着新雅由大马路拐进街里的时候,他大吃一惊,眼前的亲人们像是在列队欢迎他们,也像是在等待着他们两个人的检阅,二老虎和申沉从花坛上跳下来,新雅的父母也站在院门口注视着他们,还有其他一些街坊,也都停下了脚步,像是定格的电影画面,一齐齐刷刷地望着他们。辉子很不自然地又骑了几米,他觉得脸上在发热。脚再也蹬不动了。他刹住车,车后面的新雅也从车上下来,当她看到众人的眼神,并没有像辉子那般惊慌失措,她接过辉子手中的自行车,径直向自家的大院走去,走到院门口的时候,看见她的父母正含笑望着她,她只说了一句“我回来了,路远”。就低头推着车子进去了。“哦,吃饭了。”二老虎也高兴地跑回家。申沉没有动,还站在花坛边上,微笑着看辉子。辉子慢慢从刚才的紧张中镇静下来,他迎着申沉复杂的笑容走了过去。“怎么样,感觉很棒吧?”申沉笑着问。“什么怎么样?”辉子故意装傻。“别装了,这一路很浪漫吧。是不是终生难忘?”

申沉的确说得非常准确,浪漫和终生难忘。“那在夕阳下洒满余晖的一段路程,让我欣喜若狂。我想,当时我的脸一定很红,告辞后凉风拂面的清新感受,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二十多年之后的辉子再回想起那个傍晚,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申沉这样说。

夏天,是阳光最灿烂耀眼的。夏天还有令人着迷的冷饮和甜甜的大西瓜。新花生下来了,煮花生成了每家餐桌上面经常出现的一道小吃美食。大人们用它来下酒,孩子们则把它当作零食。买来的新花生泡在水盆里面,申沉用手使劲地搓去厚厚的沾在花生壳表面的泥土,水盆里面的水就变成了一盆泥汤。“可真脏啊,洗起来真够麻烦的。”申沉嘟哝了好几次。在一旁的奶奶听到了,“别嫌麻烦,多洗几次,要不你吃起来有泥沙会牙碜。”申沉足足洗了五六次,才算把花生洗干净。整整一大盆,个大饱满的花生干干净净的样子让申沉觉得很有成就感。他刚要起身出门,奶奶又叫住了他。“先别着急出去疯跑,和奶奶一起给花生捏口儿。”“啊?还要挨个捏口,没有必要吧奶奶。直接煮不就行了?”申沉说。“你要是想今天晚上吃,就得捏口儿,要不滋味进不去,你要是不着急吃,那你就不用管了,在盐水里泡上一夜,明天再吃也行。”奶奶笑着对申沉说,等待着他的回答。申沉不情不愿地搬来两把小凳,和奶奶一起坐在院子里,一大盆花生放在他们中间,奶奶对申沉说:“申沉,等开了学,你们几个就要上中学了”。“对呀,我们就是中学生了。可这又怎么了?”申沉看着奶奶说。“上了中学,就要认识更多的字了,就更有文化了,奶奶真高兴啊。你看,我和你爷爷都是文盲,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每次邮递员来送信或是电报什么的,我们都要拿着自己的小图章,在邮递员手中的记事本上面按上自己的名字,人家才给。你们可就不一样了,以后还要上高中,上大学,申沉,你们几个孩子以后可都要上大学,给咱们这条胡同争口气,多出几个大学生。”奶奶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嗯,我知道。放心吧奶奶,我们这么聪明,您老就不用操心了。”屋里的爷爷关上了收音机,意犹未尽地走了出来,他每天下午四点半都要雷都打不动地守在收音机旁边收听里面半个小时的评书连播《三国演义》。爷爷也坐过来,和他们一起捏花生,“爷爷,等我上了中学,认识的字更多了,我去买本《三国演义》来,您什么时候想听了,我给您念,省着每天半小时,您听不过瘾。”申沉说。“好,好,太好了,以后我等着听我孙子给我讲《三国演义》。”一大盆花生在祖孙三人的说笑中捏完了。奶奶在煤气炉上放上一口盛了半锅水的大锅,把花椒、大料,还有两颗晒干的红辣椒掰开扔在里面。拾起小柜门里面的大粒盐,倒了一些进水中。“去,把你爷爷的酒拿来。”申沉转身进屋把那瓶二锅头白酒拿了出来。奶奶拧开瓶盖儿,浓浓的酒精味立刻扑鼻而来。申沉又想起了他小时候偷喝大人白酒的事情。奶奶把二锅头倒在瓶盖里面,再倒进锅里,看了看,又倒了一瓶盖的白酒,才把酒瓶交还给申沉,洗干净捏好口的花生也全部进到锅里,点上火,奶奶对申沉说,“去吧,去叫你的朋友吧。”申沉一溜烟地跑出了院子。浓浓的煮花生的香气慢慢弥漫在整个小院子里面。

申沉、迟立辉、二老虎、才才还有姜南、江奶茶他们几个人,抱着一大盆煮好的花生坐在街里的花坛上边吃边说话。剥掉的花生壳洒落在他们的脚下,有时在扔下花生壳的瞬间还要用脚去踢一下,看谁踢得最远或是最高。几个小伙伴边吃边聊,散落的花生壳在他们的四周圈出了一块他们的地盘,还有比这更美妙的傍晚吗?

一个男孩子急匆匆地从他们面前跑过,“歪脖儿。”姜南喊了一声,那个男孩子才急急地停住奔跑的脚步,向他们几个慢慢走来。“瞎跑什么呢?我们几个在这儿都没看见?”姜南对那个孩子说。歪脖儿走到他们跟前,他们几个吓了一跳。这个叫“歪脖儿”的孩子是南边胡同里的,比他们要小几岁,常年都是脏兮兮的,小脸蛋儿上总是像只花猫一样,留下汗水与泥土的痕迹,由于年纪要比申沉和迟立辉他们小,就是连他们这里年龄最小的姜南也比他大几岁,所以平时这个叫歪脖儿的孩子并不经常和他们在一起玩,在他们这几个人里面和姜南算是最熟的了。这个叫歪脖儿的男孩子不知是生来就有一些残疾还是更小的时候受过外伤没有彻底治好,他的脑袋是向右侧歪着的,所以大家才叫他歪脖儿。歪脖儿走过来,两只眼睛眼泪汪汪的,脸蛋上和脖子上有好多道抓痕,泛着血印,身上黑不溜秋的破背心也被撕坏了,前面都裂到了肚子的地方,瘦小肩膀也从背心的领口里露了出来,上面也有伤。歪脖儿浑身上下湿淋淋的沾满尘土,膝盖也搓破了,流下来的血在小腿上凝结了,两根大脚趾也从脚上那双破烂的球鞋里面钻了出来。

“你怎么了,和别人打架了?”姜南把歪脖儿拉到跟前问。“我,我没和别人打架,是那边的傻子欺负我。”歪脖说着用手指向北面。“哪儿的傻子呀?你说清楚点儿。”姜南又接着问。“我……我下午一个人去西直门北面的高梁河捞鱼和蝌蚪,回来的时候碰到那边的傻子了,他拦着我,让我把我捞的小鱼给他,我不肯给,他就用手掰我的脑袋,说要把我的脖子正过来,我疼啊,就踢了他一脚,后来他就和他爷爷一起欺负我,还让我把我捞的蝌蚪喝了,捏着我的嘴往里灌……”歪脖儿边说,边呜呜地委屈地哭起来。“你先别哭了,过来吃花生吧。”申沉把那个男孩子拉到身边,抓了一把花生塞到他手里。

“我知道那个傻子。”江奶茶说。“就在高梁河那边,挺有名的。长得牛高马大,也不完全是傻子,就是爱欺负小孩儿,一般的小孩儿都打不过他。最可恨的是他有一个混蛋爷爷,看着他孙子欺负别的小孩儿也不管,要是有大点的孩子,他爷爷就拉偏手,按着别的孩子的胳膊叫他孙子打。那老头儿还特别能骂大街,他们那边的大人要是谁家孩子受了欺负,去找他们家里人,那老王八蛋就指着人家鼻子骂,骂得可难听了,有几回把大人都给骂哭了。他们那边的人都不敢惹他们。没想到今天让歪脖儿赶上了。”江奶茶气愤地说。“真他×孙子,大人孩子一起欺负人。走,抽丫挺的去。歪脖儿,你别哭了,带我们去。”申沉气得从花坛上跳下来,端起盆就要往家走。迟立辉一把拉住他,“你干吗?”申沉问辉子。“今天不去了。”“不去了?就看着歪脖儿这么让他们丫给打了。”申沉冲着辉子说。“不是不去,是今天不去了,明天再去。”辉子坏笑着说。“明天再去揍丫,他跑不了。”

第二天下午,天阴沉沉的。他们几个人来到了西直门北边高梁河附近的那片街道。他们几个让歪脖儿走在最里面,二老虎用身体挡着歪脖儿。路过一个院子门口,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坐在门口的马扎上,旁边放着一个茶壶,一个茶杯,看见他们几个孩子从门口经过,狠狠瞪了他们几眼,然后“吸溜吸溜”地拿着茶杯喝茶。“是这个老王八蛋吗?”二老虎低声问歪脖儿,歪脖儿探了下头,又点了点头。“他孙子没在边上。”歪脖儿小声地说。他们几个若无其事地从院子门口经过,那老头阴狠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们几个不放。他们走过去,沿着旁边的一条胡同右转了,走过一段路,左转,再走一段路再左转,转了一圈,在那家院门口的南面的一条胡同口申沉探出身子看了看。后面的辉子拍了一下申沉的后背,“现在知道为什么昨天不来了吧。还跟我急。我辉子是那种看着自己朋友让人欺负不管的人吗?”申沉转过头看着辉子笑了笑,“还是你丫聪明,知道先熟悉一下路线。”然后申沉、二老虎、姜南和才才他们几个按原路又退了回去。迟立辉和江奶茶大摇大摆地朝那个院子走过去。他们快要走近的时候,看见一个个子高高的男孩子站在了那老头旁边,一样不怀好意地瞪着辉子和江奶茶。迟立辉和江奶茶走到那老头和傻子立着的斜对面的胡同口,一人买了一根冰棍,站在那个胡同口边吃边聊。过了一会儿,那老头起身拎起茶壶进院子了,辉子立刻抬头盯着那傻子看,对面的傻子好像也快忍不住要来找他们的麻烦了。“傻×。”辉子向对面的傻子喊了一声,那个牛高马大的傻子立刻瞪着辉子,可没敢立刻过来,他扭过头去,向院子里张望。辉子向江奶茶低声说,“你先走,要不他不过来。”江奶茶听完扭头走进了胡同。“傻×,叫你呢。”辉子把手里的冰棍用力地向对面的傻子扔了过去,傻子闪身躲开,便向辉子冲了过来。辉子也掉头就往胡同里面走,傻子紧跟着追了过来。他刚刚一追进这条胡同,就觉得背后一股很大的力气向他袭来。申沉用昨天被他撕坏的歪脖儿身上的那件破背心,从他的背后向他的脖子狠狠地抽来,并且借着向前冲的强大惯性把傻子扑倒在地。辉子转过身,揪住傻子的衣服,把他往胡同里面拖。傻子一面挣扎,双腿在地上蹬来蹬去,企图挣脱。“别他×愣着了,赶紧打呀。”辉子说。歪脖儿横跨在傻子的身上,当胸给了他两拳,傻子的双手立刻来抓歪脖儿的小腹。“还他×的敢还手。下手还这么黑。”申沉掰过傻子的一条胳膊,按在地上,用脚踩住傻子的手背,“歪脖儿,踢!”歪脖儿和才才还有姜南在傻子身上一通乱踢乱踹。傻子“吼吼”地叫着。“救命啊。救命啊。出人命了。”他想赶紧把他的混蛋爷爷叫来解救他。“这样打不行。”申沉说。他推开身边的几个人,二老虎马上转到傻子的背后,用力握住他的胳膊,辉子仍然一手抓着对方的头发,一手揪着他的衣服,还在往胡同里面拖。申沉把手中的背心折了对折,握在手里,抡圆了向傻子的脸上抽去,发出“啪,啪”的脆响。几下之后,那破背心上就带了血迹。傻子还在不停地大喊大叫,胡同口已经传来了他那个混蛋爷爷的叫骂声。申沉抓住最后的时间仍在傻子的脸上不停地抽打,“你们先跑。”辉子大声地说。才才、姜南他们几个人先按刚才计划好的路线跑,二老虎松开手转到侧面,向傻子的身上猛踢。就在老头儿还有五六米就要追到近前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才停手一起向着伙伴的方向追去。老头扶起满脸是血的孙子,向着他们背后追来。他们几个人沿着刚才走过的那段回形路线跑过,绕了一圈又跑到傻子家的门口,申沉转身向那门口跑去,“你干吗去呀?”迟立辉一把没拉住申沉也急忙停了脚步。申沉跑到院子门口,举起老头儿的茶壶,“哗啦”一声摔在地上,“老王八蛋,还喝茶,喝尿吧。”然后他向辉子挥挥手,又一同去追前面的伙伴了。

只要申沉在,再紧张的时刻,再阴森的地方,也会上演让人兴奋的闹剧。辉子边跑边看着他左侧的申沉想。那个夏天的奇妙经历,在他们长大后的无数次回忆中,都像挂在夜空中的星星,闪闪发亮,如此愉悦,如此难忘。

作者:梁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