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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火焰 黑火焰》 | 上部 26

发布日期:2020-09-25 17:37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旧梦重现。

陆云喜坐在床上,平息了半天,才慢慢地从床上下来,悄悄地打开门,发现家里的人都已熟睡,他到厨房,打开水龙头,用手捧着冷水,一把一把地浇在脸上。再回到他的卧室时,他已冷静很多,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窗前,点上一根烟,烟头在夜里明明灭灭,陆云喜的思绪也随着忽闪忽闪的,自天际逶迤而来,长长的,发着光,这些光,十分炫目,总让他在夜深人静回忆之时,眉头紧锁、双目微闭,那样子,像在忍受痛苦,又像在细细品味;像在回首往事,又像在琢磨未来。从某种程度上说,盼望着未来,其实是在逃避着过去。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往事和未来,都是他选择的,他受困于这他亲手选择的往事与未来之间,终生受着折磨和憧憬的摆布,这人生于他,是真正地体会了一场“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现在,已年近花甲,他突然有些明白,到头来,迷雾散处,是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啊,待看清这点,却已是找不着回头路了。他只有站在这断垣残壁的人生里,进不去,退不出。本来,走到今天这步,似也无愧父亲了。但这人生的路,走着走着,就不是原来的意图了,陆云喜要的,或许就不只是父亲要的了。他有了他的目标。本以为,有他百般努力,有父亲在天护佑,他是能建番大业的。而这时,史劲硬生生地来了,他来了,一切都变了。他不得不承认,他输给了史劲。后来,他就指望着子孙能振家业扬家风,可不免觉得那终是又一场妄想,儿子程大鹏显然地是“四十、五十尝无闻也,斯亦不足畏也”,而两孙子,孙子聪明是聪明,但如今的孩子,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没吃过苦受过磨,气象终是差了。想想自己的人生,不能为父争气,还终日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不免愁肠百结。此刻,他不禁轻轻地唤出一声:“爸啊,儿走得难啊!”

这一声唤出,他眼里蓄满泪水,窗外稀稀落落的夜色,一时波光荡漾起来,他父亲的脸,在波光里浮动,浮动,挥之不去。连同挥之不去的父亲的脸,可以说,陆云喜的一生,就是这挥之不去的真相与假象的交叠,是的,他的人生里,埋藏着一个惊天秘密。

原来,他不是陆云喜,他不是陆梦生的儿子,他本姓程,叫程小柱,父亲叫程兴旺,是汉阳铁厂焦化厂推焦工。程兴旺于铁厂初建应招进厂,心底本有些志气,有了儿子后,一心盼着儿子能学技术,成为铁厂的人才,于是省吃俭用送儿上学,希望他出人头地,但无论他怎么努力,程小柱与陆云喜相比,总显出天差地别的样子,活脱脱他与陆梦生站在一起,当他每每看见陆云喜的英姿飒爽,少年喜人的样子,就心生艳羡,自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抗日战争爆发,铁厂西迁,程兴旺被安排协助家属转移,行至长江三峡峡口,路遇日本特务,陆梦生妻子董双枝为保护大家与日本特务拼死一搏,饮弹牺牲,在大家惊愕的瞬间,其子陆云喜如一只豹子,扑向日本军官,两人一起飞了出去,摔下悬崖,那一个姿势,让人知道什么叫“虎父无犬子”。经过一波折,大部队仍夹杂在路人中向西,程兴旺奉命到崖下寻找生死未卜的陆云喜,他带了儿子小柱一起。找到陆云喜时,发现他与日本特务都昏迷在地,他们扑过去救陆云喜。不料日本特务醒来,程兴旺听到声音回头,见一支正对着他们的枪,他奋身跃起,把柱子和喜子双双压在身下,用身躯挡住了子弹……

小柱被卷在父亲身下,他听到枪声,要推开父亲,却摸到满手温热的血,大骇,拼命钻出来,使力去拖爸爸,而他的爸爸却如一只硕大的放了气的轮胎,沉重而瘫软,这时,他回头看到那只仍举着枪摇摇晃晃对着他们的手臂,大吼一声“你妈!”跳将过去,举起一块大石头,照着他的头砸了下去……

确信日本特务没了呼吸,他才扑到爸爸身边哭喊。他爸爸弥留之际,做了此生最后一个也是他最为称心如意的决定。他说:“儿子,你快走,走小路,找部队,参军,长大后,去大渡口找喜子爸爸陆梦生,说你是喜子!记住了,儿子,从今天起,你是陆梦生的儿子,你叫陆云喜。”

小柱抱着爸爸号啕:“为什么?爸爸,为什么要这样啊……”程兴旺:“喜子……和他妈……都死了,陆梦生没了老婆儿子,我和你妈也死了,你没了父母,你去找他,他有了儿,你有了爸……你跟了他,我放心……”“不不不,我只要你是爸爸,我不会认别人做爸爸……”“你……是谁的儿子不重要,做真正的钢铁人……才重要!你不答应,我死不瞑目!你去参军打鬼子,你要活下去,你要长大……长大后,才能去大渡口,才能去见陆梦生,记住,你叫陆云喜——”

程兴旺就这样咽了气,程小柱俯身恸哭,血泪迸发:“不不不……爸爸,爸爸,你醒醒,我答应,我都答应,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啊,爸爸……”

这个十岁出头的少年,惊魂未定地站在那里,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江涛拍岸,脚下是三个躺着的人,他喊天不应叫地不灵。他战战兢兢地走到陆云喜身边,摇晃着他,哭着喊:“喜子,喜子……”陆云喜没有一点反应,他跑回爸爸身边,喊一阵,仓惶四顾一阵,又哭一阵,这时,他听到枪声传来,身子一凛。

爸爸的话还在耳边:“你要活下去,你要长大……”他站起来,向着他爸的尸体跪下去,连连磕头,直磕得额头上沁出血来。这时,枪声越来越响,他起来一步三回头,呜呜哭着,往山上爬去……

解放后,进入重钢的他,已是陆云喜了。

如果一直这么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但是,史劲出现了。一切都变了。

陆云喜的主要职责是抓特务,保卫工厂。他整日目光如炬,探照灯一样四下扫射,不放过厂里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个可疑的人。而那个史劲,太普通太平凡,简直就是一大海里的一个水分子,或者说是一从天空落下的渗入渝钢土壤里的雨滴,丝毫没引起他的注意。然而,就是这个水分子,在厂里溅起了不小的浪花。这不是问题,问题是他对于陆云喜,产生了核裂变,引爆他人生不得安稳的导火索。

陆云喜第一次见到史劲,是在那次表彰大会上。他的父亲陆梦生激动地握着他的手,热情洋溢地夸奖他,史劲憨朴谦逊地笑得合不拢嘴。那一瞬间,他有一种恍惚,那个场面对他有一种很强的刺激和不快。他说不出是什么,他只觉得史劲和陆梦生相见之下有一种天然的热烈和和谐,那是他与陆梦生之间无论以父子相处还是以上下级相交都没有过的。他当时以为,自己的不快,是一种嫉妒。但晚上躺在床上,这个画面竟在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最后定格在史劲那憨然和煦的脸上。如果之前的不快,他理解为自己的嫉妒,那么,他此时对那全无特色的脸如此耿耿于怀,则有些让他想不出理由。

那夜,他全不如平时睡得沉,半梦半醒之间,天就亮了。而他到了办公室才发现自己来了个大早。他如平日泡了茶看了报处理事情,中午广播响起音乐、食堂被仿佛突然之间冒出的人挤满的时候,他才放下手中的工作,但明显地觉得胃里堵着一团,全无食欲,终觉有心事未了,却又端的不明,在办公室总是坐立难安,便信步出来,一路打着招呼说着话,而当他停下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站在了厂门口。他不知道自己要来做什么,但那些他认识不认识的工人端着饭碗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地招呼他,退已迟,他就进去到厂长办公室,吴厂长听说他来了,热烈地奔将出来,躬身迎住。他便清清喉咙,说,这个季度的保卫安防任务重,来看看。吴厂长边用大瓷缸泡了热气腾腾的老荫茶,边对陆处长管的工作如数家珍,仿佛他这厂里全力做的就这一件事。

陆云喜一口茶没喝,听得也不专心。吴厂长觉察到了,劲头就小了下去,陆云喜就提出车间实地看看消防安保设施,两人就走出办公室,吴厂长一路指指点点比比画画重复着刚才的汇报。

突然,陆云喜停住了脚步。他看见了史劲。

车间一隅,地上用粉笔画着一个棋盘,几块掌心大的边角废料摆在棋盘上,被无数伸出的手推来推去。一群工人端着碗,围着棋盘边吃边吼,史劲在中间,手上碗中的饭还有一大半,早忘了吃,全神贯注与对手博弈。他一如陆云喜所见的台上的样子,谦逊地厚朴地笑,只是笑得更明朗和煦,嘴咧得很开。有时他的棋子被身后一只手抢了先,也不恼,偶尔吼声:“臭,臭!我师兄就老下这样的臭棋。”

一群人专注于地上简单的游戏,对于远处看他们的陆云喜都未知觉,吴厂长想喊他们,被陆云喜拦住。其实,在那一瞬间,陆云喜明白了,原来,自己是专门来看史劲的。但是,为什么?因为史劲出了成绩?因为陆梦生很欣赏他?这些,似乎都不足以让他对他如此关注,难道,他感觉他的潜在威胁?威胁在哪呢?自己是厂领导,成绩斐然,史劲,他只是分厂一个车间技术骨干,一个小班长,一个——与工人趴在地上玩简单无聊的游戏的人。

陆云喜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又随吴厂长到别的车间转了转,最后黯然离开,回到办公室,头开始疼,他想这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

这事过去几天,史劲在他的心里,似隐还现。他想不明白,自己对这个人怎么这么上心,甚至搞不清楚,自己对他到底是喜还是厌。这个身影就这么叨扰着他的心绪,过了好些日子慢慢才淡了。事实上,那时的陆云喜挺忙的,尤其回家后,看到儿子憨实的脸,无论被搅得多么纷繁的心,都顿觉神清气爽。

然而,一个月后,发生了一件事,陆云喜才彻底明白,原来,史劲,搅动了他最隐秘的一根神经,而且,势必要把他的人生翻个底朝天。

那天,厂里正开着会。突然,厂里警报响了,接着,调度室的高音喇叭齐鸣:8000匹马力机出现故障,8000马力机出现故障,请祝希山总工、请……副工等等,请设备科技术人员诸人立即赶到工地现场,请所有相关人员立即赶到工地现场。正在讲话的陆梦生忽地站起来,说了个:“走!”便夺门而出。现场一干人,束手无策。

这时,一个声音在围观的人群里响起:“让我试试。”

是史劲。他声音不大,甚至是怯弱的,却不啻平地惊雷,一时满场静谧。

他走上去,行动迟缓谨慎,满脸紧张,却目光灼灼,隐隐有莫名的亢奋。他围着庞大的机身转了两转,然后,扑到端口,埋首鼓捣,浑然忘我。如一只迷途知返的鸟,绕树三匝,扑进鸟巢。

半小时后,史劲找到故障原因。

人群欢呼,齐齐捉住他,恨不能把他举起来。

史劲满头汗水,衣服湿透,有人递上毛巾,有人递上水杯,他却都不知道接。只是伫立着,目光呆滞,仿佛陷入在什么意识里。那是累极了的样子。

陆梦生上前,拢住他的肩,他俩在众人的簇拥下,到了厂部办公室。大家七手八脚给他打了一盆水洗脸,又泡了一杯热茶,让他喝下,他才回复到正常的神色,却是再不说话,一脸怅然。

陆云喜一直在人群中注视着史劲。有那么一会儿,史劲目光掠过众人,从他脸上滑过的时候,停留了一下,很短的一瞬,就又滑过去了,但陆云喜的心中,竟有惊雷滚过的感觉。而惊雷滚过之后,他突然心惊肉跳起来。

“不会!不会!不会——”一个声音在他的心里大声疾呼,但他的身子慢慢地无可遏制地抖起来。

那天,他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人群,偷了东西怕被人发现似的疾步奔回家,“砰”地合上门,闩上,靠在门板上,喃喃自语着:“不,不,不会,不会的……”

然后,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甚至,他有些不敢合眼,闭上眼睛,眼前便不由自主地出现战火纷飞、出现峡江怒涛、出现躺在血泊中的喜子的脸……陆云喜分明听见内心的呻吟:是喜子吗?这个史劲是喜子?为何一见他,就有那么奇怪的感觉?而如果是喜子,就算他不认识我了,可他怎么会不认识自己的父亲陆梦生?如果认识,为何不相认?他早该把狸猫换太子的我揪出来,但他竟对我毫不介意,除了刚才目光掠过时短暂莫名的停留,他似乎全然没注意到我。怎么想怎么不通,所有的设想都站不住脚,史劲是喜子的命题不成立,完全不成立!

陆云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是的,是自己在吓自己,他是被那沉重的负担莫名的恐惧折腾的,他心里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活着,是很脆弱的。这史劲,是有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气息,但跟喜子绝对没有关系,喜子已经死了!他亲眼见到的,喜子已经死了。而且,为救喜子,他爸用身体挡住了子弹,付出了生命;为救喜子,他举起一块大石头,砸死了那个日本人。现在,他还代喜子给陆梦生尽着孝,他们程家,对得起喜子了,他们不亏欠他。这样想着,他心里稍安了些。这么多年来,他每次去祭奠父亲的时候,都要向三峡方向,插上三炷香,鞠上三个躬,以祭奠喜子。他对自己变成陆云喜是别扭的,但推论起来,他没做违背良心的事,他们没对不起陆家的人。陆云喜就是在这样的不停地内心调服中,度过了这数千个寒来暑往日月晨昏,慢慢地,他习惯了,习惯成为陆云喜,习惯公众场合称陆梦生“陆厂长”,私下里叫他“爸”。如果,史劲不这么异峰突起般耸立在陆梦生的面前,耸立在他的面前,他想,他已经从那段他无法忘记的历史里走出来了。

“记的是历史,过的是日子。”这是他以前每每忆起自己这奇妙人生,勉励自己的一句话,不知道谁说的,真理似的正确。这句饱含无限的无奈和认可。

那无奈,是对命运的无奈,那认可,是对自己的认可,不,是对亲生父亲明智选择的认可。当然,这些年他也不断地做过揣想,如果他不做陆梦生的“儿子”,他将是怎么的景象,他相信自己也会挣得一片天地,但是否会达到今天这个样子,就不一定了。他是带着“进入重钢,做一个真正的钢铁人”的父愿走上这条路的,这是一条不归路,从他走出峡谷起,他就没有了别的选择。

而,一旦认可了现实,他就过得安然,成天意气风发要活出个人样,奔着心里的梦,珍惜这天时地利人和,进入顺风顺水的航程。

史劲不出现多好。

但史劲到底影响了他什么呢?显然,史劲不是喜子,喜子死了。史劲与喜子眉宇间有着某种隐隐的相似,但他绝对不是喜子。产生这个疑心,除了心里阴影导致的臆测,就是嫉妒心作祟。他嫉妒史劲。

那天的陆云喜,一旦认定自己是嫉妒,就彻底地放松下来。开始认真审视自己的内心,是的,这个史劲,与自己年龄相仿,却天生一派从容淡然的样子,貌似不争,但那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本身就是对现实巨大的抗争,谁知埋着多大的野心呢。而且还有那么高的禀赋,渝钢可谓人才济济,解放前的人才,苏联支援培养的人才,新中国成立后国家派来的人才,谁不是铆足了劲在干革命,没见谁这么招摇。他年纪轻轻,师出无名,一个解放前的流浪艺人,竟誓要靠那土木匠手艺翻天,着实惹人生气。而这显见的脱颖而出,其锋芒,一时无可匹敌。而陆梦生对其赞赏有余、喜爱有加的样子,尤其让人可恨。尤其今天,8000匹马力机,那可是渝钢的镇厂之宝啊,竟在大家束手无策的情况下,他奇迹般地把它摆弄理顺了,这件事,无疑将大力扩大他在厂里的影响力,陆云喜似乎看见,一颗新星正在冉冉升起,气势若虹,不可阻挡。此前,渝钢年轻人中难找与他陆云喜匹敌抗衡的人,这个史劲,其锋芒让他不可小觑。

是了,是嫉妒了,这么分析着,陆云喜就真正地相信了自己在嫉妒史劲。

是的,这个史劲,是他的一个强劲的对手。自己对他这么大的反应,也许正是潜在的提醒,他要提早防备。

这么想着,他就安稳了,他相信,自己对付过那么狡猾的特务,要战胜一个史劲,应是不在话下。

他就睡着了,睡得很沉。次日,他到厂档案馆去查人事档案,史劲的档案简单得像是地上冒出来的一个水泡,吹弹得破。从履历看,他进木工帮前,没有任何记录。从社会关系看,只在父亲那一栏里,填了一个史木匠。当然,他也查看了培训收编的解放前帮会艺人的档案,大多是不完善的。陆云喜突然意识到,他要给厂里提出来,应该立马着手对全厂几万人的人事档案进行全面清理,对于不明身份不明来历的人要加强监管乃至处置,这对潜藏的阶级敌人是一次拉网似的清理,他一直相信,这个大厂里,是不纯洁的,就像那平静的海水下,鬼知道哪里有暗礁。这些,他不厌其烦地大会小会人前人后地讲,永远保持高度警惕,不忘阶级斗争。但似乎大家更热衷于生产建设,这是陆梦生指导思想的问题。不弄点动静出来,大家都快忘了他的存在。陆云喜恨恨地想。所以这天,本是针对史劲的一个举动,竟搅动了他的满腔热血,直至要沸腾起来,仿佛一个失去阵地的士兵重新回到战场。对,就从史劲开始,他不怀疑史劲是特务,但不排除要把他的档案厘清的必要性,于是,他精神抖擞地再次来到机修厂,声音铿锵地对吴厂长说:“去,把那个史劲叫来,我有事问他。”

话很快传下去,史劲一会儿就来了,带着恒定的和煦谦逊的笑。陆云喜本来想对他客气些,但这笑,让他觉得甚是可厌。再说,要从心上打掉他的火头,也容不得客气,哪能都纵着他,看把他惯的!

这么想着,陆云喜就有些冷然地看着顺手从办公桌上操起的一份什么资料,很专心的样子,对吴厂长的热情介绍也只从鼻孔里“唔”出一声。史劲不知真憨还是假痴,仍然那么没知觉地笑着。吴厂长直冲他挤眼。史劲被这一挤,不但没有应景的反应,竟连笑容也没了,呆怔在那儿。稀泥巴糊不上墙啊,吴厂长不得不说:“陆处长这么忙还来关心你,还不说谢谢。”史劲才知道要他说谢谢,他的笑容又绽放开来,搓着手,朗声说:“谢谢!”然后很自觉地在门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咧嘴笑对着陆处长。陆云喜也不看他,只对吴厂长说:“吴厂长,你先忙你的去吧。”吴厂长赶紧把办公桌上的东西扒拉齐整,识趣地出去了。

陆云喜这才将目光收了收再射出来,像一抹乌云后透出的阳光,直直地打在史劲脸上,照得史劲将咧着的嘴“忽”地抿紧,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口水。陆云喜对这一细节还算满意。这是他曾经发现特务时惯用的目光,很管用,“在革

命的探照灯下,敌人现出原形”。当时,他就是这样形容自己的目光的。无数的事实证明,他那“啪”地射出的目光是管用的,此时他就继续用这样的目光罩在史劲的脸上。罩了一会儿,觉得双眼都有点累了,才收起这招,用他的第二招。他掏出一个小红本本,和一支自来水笔,这是他随身带的两件宝,只要他掏出这两样,摊开,在上面开始写字,一般人说话都要结巴。

“嗯,史劲,从你的表现来看,是不错的,爱学习,肯钻研,力争上游。但是,嗯嗯,革命要求是又红又专,主要是要红,尤其是对于你们这些解放前帮会的人,我们一向是要提高警惕的。这些都是纪律,我们这可不是一般的厂,我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十分重要的厂,是为国家生产飞机轮船用钢的,嗯嗯,这些,你也知道,就不多说了。今天找你谈话,就是要问清楚,你父母是干什么的?

叫什么名字?你的履历表上写的父亲的名字是史木匠,史木匠是名字吗?你怎么不老实呢?”

史劲脸色委顿下来,头也被挫了一截似的矮了下去。这是道难题,他无法回答。进木工帮的时候,他声称师父史木匠是他的父亲,他只知道他叫史木匠,他就这么如实报告的。进厂的时候,他跟随木工帮一起就进来了,他也很多次的遇到这个问题,但都含混过去了。但现在问这个问题的人可不是一般的人呢,是厂保卫处的处长,是抓特务的。史劲也听说过他的英雄事迹,那可不是随便糊弄的。其实,他也想说清楚,他早想说清楚了,只是说不清楚,但现在,要被怀疑来历不明来路不正了,他非得说清楚不可。这样想着,他就挺直腰杆扬起头,说:“不是,不是。”“什么不是?”“我不是不老实,我确实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知道他叫史木匠。从认识他到他去世,我都没想到要问他的名字。”“什么?什么从认识到去世,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陆云喜的眼睛瞪圆了。史劲眼睛瞪得更圆:“不是乱七八糟的关系,是师徒关系。”“师徒?这史木匠……他不是你的父亲?”“他是我木匠师父。”“那你为什么在父亲那一栏里填的他,你这是欺骗组织!”

史劲顿时吓怔。

陆云喜缓了缓,接着问:“那,你父母呢?”“我……没父母。”“你天上掉的?

没父母!你就算是跟师父长大的,也不能说没父母!”陆云喜很想说乍一看你就像从地上冒出来的,又觉这样说有失领导身份,吞回去了,最后吐出来的是“天上掉的”。

“我是孤儿,是师父养大的。”“我问你父母!”“不知道。”史劲的额头冒出汗珠。陆云喜把笔重重一搁:“不知道?”“不不,是不记得……”史劲头上汗珠集结,晃悠悠要滚下去,他摊开手掌左一把右一把地抹。

陆云喜的脸色变得十分庄严起来,仿佛一个深埋的特务在他面前逐渐显影。他翻过一页,重新立档,驻笔纸上,再次将那乌云后阳光般的目光打在史劲脸上,用胸腔底部的地方发声:“说,慢慢说,说清楚。”

史劲最后抹一把额上的汗,双手在衣襟上捏,挺直腰。如果说他感到陆处长的目光是乌云后的阳光般逼人,那么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则如一缕云丝,飘到了那乌云的后面,隔着厚厚的云层,他自己听着都“嗡嗡”的,他生怕陆处长听不清楚,拼尽力气地讲。这一用劲更是大汗淋漓。他一边抹汗一边讲述,将自峡口被救、从师学艺到辗转进厂的经历一一交代。

史劲沉浸在回忆中。他没注意到,陆云喜的脸逐渐变得苍白,握笔的手开始颤抖,最后,与史劲比着赛似的擦汗。

史劲终于讲完,他看到陆云喜面前摊开的笔记本没着一字。他不知这是什么情况,觉得是自己讲的都没价值,觉得很对不起陆处长似的,便使劲再想想,却再没要讲的,而陆云喜的表情似乎还在等待中,他想或许是在等他做最后的表态,于是,深吸一口气,英雄就义一般地说:“陆处长,我都说了,说了我心里就清爽了,以前我不对,欺骗了组织,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请求组织从宽处理,只要不开除我,怎么都行,让我做什么都行,只要让我留在钢厂,我保证好好革命好好生产……”

陆云喜回过神来,虚脱一般地问:“你刚才讲的都是你师父告诉你的?”

“不,都是我想的,我的心里话。”“我是问你被救那段!”“是的,师父讲的,还有师兄讲的,我当时不清醒。”“之前的——你还记得哪些事?”“都不记得了。记忆只从醒来看到师父、师兄还有那个老医生开始,前面的事都不记得了。”史劲对于自己记不得前面的事,很有犯罪感地垂下头。

陆云喜悠悠吐了一口,再问:“如果,你亲生父亲——呃,亲生父母站在面前,你认得出吗?”“不知道。”史劲皱皱眉头使力想了想,最后垂下头丧气地说。

陆云喜深深地看着他,又问:“你师父去世后,知道你身世的人,就只有你师兄了?”“是的。”“那天,你在车间下棋,说‘我师兄就老下这样的臭棋’,就是这个师兄?”“是。我俩以前不做活的时候,没啥玩事,就下五子棋。”“他,现在在哪儿?我说你师兄。”“与师父赌气走了,再没回来,我走一处打听一处,一点消息没有,师父最后一面他都没见到……”史劲的眼睛红了几次后,再次红了。

陆云喜咳了声嗽,说:“你的问题很复杂很——严重,要老实,继续想,还有什么没说的,想到了立即来给我交代,将功补过,不能再对组织隐瞒。另外,你的事情不要给任何人说,从现在起,你是我们保卫处监控的人物,不要随便与人接触,更不要向人提及你的身世。你要明白,出身问题是最大的问题。如果查出你有问题,开除你是轻的,重则要坐牢!”

史劲大惊失色,颓然萎了下去。

陆云喜见他这样子,便缓缓语气说:“当然,有没有问题也是查得清楚的,我们不会放过一个敌人,但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只是……你自己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你这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世问题,等我们查清楚再说。弄复杂了,对你没好处,你现在仍然是保持原来的档案,你有父亲,史木匠是你的父亲,听见没?”史劲连连点头,觉得那一刻的陆云喜简直就是接引他的菩萨。

陆云喜站起来,似乎要走,却又站立不动,沉吟了一下,说:“一有你师兄的消息,要立即来告诉我!”史劲狠命点头,恨不能要把头点下来,好像点头的幅度直接关系他态度的老实程度:“嗯好,嗯好!”

陆云喜站起来,摇摇晃晃离去。这个处长,英名早播,可谓叱咤风云,他这个样子,让史劲大为骇然,他更加感觉到自己对组织不老实的严重后果,他非常愧疚,也万分害怕,此刻,他唯一的渴求就是不被开除。

正在失魂落魄间,吴厂长冲了进来,还没照面就开始嚷:“先人,你说了啥?

把个陆处长气成那样,脸都灰了,直着眼睛冲头而去,连声叫他都不理……”吴厂长说到这儿突然噤声,他看到史劲比陆云喜脸更灰眼更直,史劲见到他像见到一个要抛下他的亲人,抓住他的手猛摇:“吴厂长,你一定要留下我,我……

我……”

史劲很想把一切都告诉吴厂长,过往如洪水就要破堤而出,但陆处长的告诫还在耳边,他只能硬生生地吞回去,憋得脸紫红起来。吴厂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还没容他细问,史劲已甩开他,他捏着自己被握疼了的手,追着喊,史劲只是回头挥了挥手,嗫嚅了句什么,他也没听清楚。对于吴厂长来说,他是绝对不希望史劲走的。这些年来,史劲为五厂争得了多少荣誉,立了多少汗马功劳,十个指头扳多少来回也数不完,而且,他从不骄傲,始终那么谦逊和睦,完全一个大头空心萝卜,厂里工人都认可他亲近他,他倒惹是生非起来?吴厂长想不通,莫非是搞技术革新弄出什么事儿来?那岂不是自己害了他?都怪自己这张嘴,开会讲什么不好,去讲什么创造发明嘛,这些机器都是国家的,岂有随便动的?

吴厂长这样想着,就认定了是这么一桩事儿,心下大乱。不行,得去打听一下,到底出了什么事?任何情况,得采取主动。他想着,便直奔厂部而去,路上便听广播喊“机修厂吴厂长立即到厂部会议室开紧急会议”。他心下一凛,莫非与史劲有关?脚下便如有风火轮,不一会儿就到了,正要奔会议室,传达室大爷朝楼上一努嘴:“陆厂长办公室!”他说声“谢谢”便冲上楼,进门已是气喘如牛。

“哟,吴厂长坐火箭来的啊,这么快?”陆梦生说。总厂分管生产、人事的副厂长都在,吴厂长便想,这正是一个说话的地方。不待他开口,陆梦生正色说:“吴厂长,你要损失一个人才了!”

吴厂长心尖一抖,声音都跟着抖了:“陆厂长,史劲的问题,我也是有责任的,是我教育不严管理不到位。他乱搞改造耍小聪明,我没制止,还鼓励,还给他机会。是的,史劲就是只猴子,把他放树下他就‘噌噌’地爬,若是条猪,打死它也爬不上去。可这也是把他放在树下的人的错吧,怎么能怪猴子呢?史劲,充其量是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猴子啊……”

大家面面相觑,终于忍不住“哗”地笑起来。

“吴厂长,你都说些什么啊,你

敢说我们的人才是猴子?哈哈哈——吴厂长,什么问题不问题,什么责任不责任,你们为渝钢培养出了这样的人才,我们感激得很啦,要给你授勋章呢!”陆梦生说。

“可是,可是……”吴厂长这才得空擦满脑门子的汗。他便被按到椅子上,才知道,原来,厂里要送史劲去钢铁学院上大学,补上他的文化、理论课。

史劲正在诚惶诚恐之中,吴厂长气喘吁吁来了。史劲两眼珠可怜巴巴地只差贴到他脸上,吴厂长见他这样,忒没好气,赌气地吼:“我也留不住你了,赶紧移交移交,收拾收拾走人吧。”史劲的脸刹时白得惨无人道。吴厂长一看也吓住了,立即按平自己一颗心,一五一十地讲了事情经过。史劲的脸才回复人色,却似更加惶恐:“上大学?送我上大学?原来那陆处长是为这个来的?那说明我没问题了?上完学我还能回来吗?”“肯定回不来了。”吴厂长灰着脸说。

“原来,还是有问题。”史劲万念俱灰。

“我是说你肯定回不了机修厂了,回来肯定要重用要高升呢。我这池塘小了,容不下你这条大鱼。你要鲤鱼跳龙门了。”

那天,史劲经历了他生命中“不经历风雨如何见彩虹”的一天,几天后,他梦幻般离开了渝钢,背着包包,诚惶诚恐地走进了国家重点钢铁学院。

而陆云喜在史劲还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他知道了他是谁,可还没等他从“喜子死而复生,史劲就是喜子”的惊骇中复苏过来,预备必须采取行动“除之而后安”的时候,史劲于他已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这让他一面觉得大军压境之势稍减,一面又觉得放虎在山鞭长莫及终是大患。

但毕竟可从长计议。他知道陆梦生对史劲的偏爱,如果待史劲学成归来,将更不可同日而语,他想怎么样都不行了,眼下他不在,正是除他之机。于是,他惊魂稍定之后,开始在集团进行人事档案清理重建,陆梦生起初是支持的,但对他关于档案有缺项的人提出的一系列处理意见多不采纳,比如来历不明身世不清的人须清退等,陆梦生坚决不同意,甚至严肃提醒他不要阶级斗争扩大化,不要以来历论人,万不可在厂里形成打压、歧视、迫害的紧张气氛。两人在这个问题上闹得很不愉快,但没有陆梦生的同意,陆云喜想通过这个渠道清除史劲的做法以失败告退。

三年很快过去,史劲再次站在他面前时,其学识见地,已非昔日可比,但那混沌憨实,却与过去无二。史劲以其专心致志和天赋极高的专业技术,在厂里声名鹊起,史劲仿佛从天而降的他的巨大克星,一方面以其身世之谜置他于惶惶不安,一方面又以强悍的技术能力和刻苦精进的求索精神,置他于败者之地。陆梦生对其惜才如金,让他无法遏制地嫉妒,而最后,陆梦生将大任交到史劲手上,他完全地处于绝望和对亲生父亲的辜负自责中。

陆云喜从此活得更加紧张,他唯一能保全自己这个“身世”和名节的,就是寄希望于史劲的记忆永不恢复。他的人生如同捂在一床潮湿沉闷的棉絮之中,这种黑暗中的惊惶比命运更绵绵无期,他甚至怀疑自己这个生命到底在等待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过着过着,就麻木了。有时就忘了身世的事,有时又不知道自己是谁,常常要借助于史劲知道自己是谁。岁月流水一样漫过,慢慢地消解了他的恐惧,日子如一块块砖砌成了一堵厚厚的墙,将现实与真相隔离。

他和史劲活在这一边,喜子和程小柱活在那一边。史劲混沌的样子,像氤氲的岁月里一剂麻醉药,渐渐麻痹了那随时有撕裂危险的伤口。他几乎忘了史劲应该还有一段记忆,他甚至不相信就是多出一段记忆,会出现第二个不一样的史劲吗?就是有不一样的史劲,那又怎样呢?史劲现在已经是厂长了,多出一段记忆对他有什么好处呢?能锦上添花吗?少了那段记忆又怎样呢?他不也成功了吗?是不是陆梦生的儿子,对他又怎样呢?父子相不相认,对他们的关系又有什么影响呢?他们那么的惺惺相惜,早已情同父子,身世和记忆到底能有多大作用?

“自古穷途皆有定,离散岂无缘”,是啊,他们离散了,他们却终究相聚了。

而史劲的记忆恢复,对于他陆云喜,却是一个天上地下的区别啊。他如果不是陆云喜了,那他怎么办?有时,他甚至隐隐地渴望,这样一个人生的结束,可这样的人生结束了,却无从指望新的开始。但至少,可以通过死,才知道他这样一个“我”曾经活过。这样想的时候,陆云喜总是感到一种悲哀。他躲在史劲的混沌后面,过着他迷惘的人生。史劲竟然成为了他人生的一个膜,是他人生的一张皮,既赋予他这样一种色彩和形状,又是威胁着要裂开暴露他本来色彩和形状。皮的存在,是他如此地依赖,又是他如此要挣脱的东西。他从未断绝过要刺出他的剑,戳破这层覆盖他的膜的念头。但史劲却是那么的混沌和坚韧,是一个不存在的坚实存在,他的剑总是刺向虚空,而他又感觉到他的无处不在。最后,他偃旗息鼓地蛰伏在史劲的光晕里,心中唯一一祈祷的就是史劲的记忆永不恢复。他突然明白,一个人,只要没有过去的记忆,其实就没有过去的存在。岁月如水流淌,水下面淹没了多少的真实。同时,带走了他曾经多少的梦想、豪情和恐惧。就这么吧,似乎没有别的什么了,认命是一件多么轻松惬意的事。岁月如水,道是无情却有情,史劲如如不动的混沌,至少让陆云喜的神经渐次得以麻痹。正如麻醉药的伟大功效,麻痹对于人生的伤痛,有出其不意的好。想想,人生长不过百年,短不过瞬间,他独自从死亡谷里走出的那一刻,已完成一次轮回转世,此后一切再可怕,也远不及当初。再说,此生已去大半,那些事就算被翻出来清算,大不了也是被岁月洪流冲到岸上风干了的死鱼,不过一星半点陈旧的腥味,风一吹就散了,又有多可怕呢?更何况此事天知地知他知,他不去想,就不存在。想起,也是别人的故事。早已远了,轻了,飘在人生的边际。

可是,是什么再次触动了他?让他再次午夜梦回。他抽着烟,他望着黑乎乎的窗外,听着夜空里格外清晰的机器的声音。此时的夜空是一个大舞场,机器的轰鸣就交织那神秘的苍穹之下,像一曲交响曲,陆云喜常常觉得自己的耳朵此时特别灵敏,各种机器的声音会合在一起,如一曲交响乐中的钢琴、大提琴、小提琴,纤毫毕现,他听得出任何一个方向的任何一个机器的轰鸣。而今天,那些声音似乎没那么清晰,不是那么分明。梦里的情形忽隐忽现,很久没做这样的梦了,无数的事实让他知道,这个梦会让他心神不宁很久。每每如此,无以为逃。他预备着将又要去熬过这样的心情。等它到来,等它过去,他无以为计。

为何竟又做这样的梦呢?神经总是在白日受了什么的挑唆晚上才会中这梦的魔咒。这时,他眼前出现了那个丫头,今天晚上与程钢他们在一起的那个小丫头,突然,他感觉那丫头如一枚尖利的石子,从他的后面弹起来,击中了他的后脑勺,后脑勺有灼痛感,他眯着眼,盯着灼痛的地方,他想看看那是什么,是什么击中了他,突然,小丫头脆生生的话骤然响起:“五子棋都不会下,怎么能做师兄弟?”“爷爷,你会下五子棋么?”“你这么老怎么可能不会下五子棋?”

“史爷爷他就会!”

陆云喜的心突然之间仿佛升腾起一团火来,他只觉一道强光乍现,顿时口干舌燥起来。他的眼前出现了20年前的一幕。

机修厂车间,史劲蹲在地上下五子棋:“我师兄就老下这样的臭棋……”吴厂长办公室,史劲讲述:“我俩以前不做活的时候,就下五子棋。”

一时间,陆云喜感到一颗心突突地要将胸膛撞破,这些年,他一直警惕着史劲的记忆,却慢慢地快要忘了另一件同样要命的事:师兄,史劲的师兄,这世上除了他本人以外,唯一看到峡口处那个现场的人。难道,史劲找到了他的师兄?

不会,这个小丫头——鲁綦兰的女儿,与史劲八竿子打不着,不过是碰巧说了什么“师兄弟”又说了什么“五子棋”而已。尽管史劲找到了师兄,也不会完成当时承诺的“第一时间向他报告”,但也绝对不会从这个丫头的嘴里出来,是自己神经过敏了,这是他一生不能碰触的一些词。

指尖灼烫,烟已燃到尽头,他将烟蒂狠狠地按进烟缸里,感觉额头沁凉,抬臂一摸,一手汗水,他甩甩手苦笑,心里对自己说:“这么久了,还能怎样呢?就算是他找到了他的师兄,又怎样呢?就算真相大白于天下,又怎样呢?老子犯他妈哪门子王法了?那阴差阳错的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说到底是日本侵略者的错。我是为渝钢发展做出了贡献的!”

狠狠地瞪着天花板一通愤愤,再次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心一横眼一闭,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这次,睡得安然。

这时,史劲房间的灯也刚好熄灭。史劲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半宿,才从温水瓶里倒出半盆水,抹了脸洗了脚,水是头天从开水房打的,已没有热度,温凉温凉地倒洗清醒了,躺在床上,想起今晚的陆老很有些怪,但陆云喜过去了,他也放心了,侧过身,把手抚在师兄那拿回的衣服上,合上眼帘。

同一时间,同一夜空下,还有个人,坐在窗前,通宵达旦。

作者:刘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