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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蛮收割》 | 第二部分 迈克尔之死 21 2012年3月

发布日期:2020-09-20 16:32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我和阿马兹、威伦姆、菲洛、马努在早上6点挤进那艘大划艇,折回了奥茨詹内普村。虽然在第一次去那里之前我就读完了范克塞尔和冯·佩吉的所有报告,且与冯·佩吉也作过交谈,但我仍希望自己亲历查明其中原委。

最后,我将自己此行的真实目的告诉了阿马兹和威伦姆,他们并未对此惊讶。“奥茨詹内普村人杀了他,每个阿斯马特人都知道,”

阿马兹说,“我们可以帮助你弄清真相,不必担心,霍夫曼先生。”

这次,我们回到奥茨詹内普村和皮里恩村,我想在这两处地方多待几天,直接用迈克尔·洛克菲勒的事情向这里的人们询问。和我们同行的还有亨娜·约胡,她是一个矮小、沉静的女人,她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和印度尼西亚巴布亚省查亚普拉外缘的圣丹尼湖长大。

她的父亲曾是巴布亚独立运动的早期领导人。我曾在阿加茨等了她5天,她终于来了,她的英语和印度尼西亚语都很流利。我希望她能填补阿马兹翻译时我搞不明白的问题。

我们在刚过午后时登上了皮里恩村的泥岸,这里给人的感觉炎热而沉闷且没有码头。我们爬过3艘独木舟,爬上了破旧、腐烂的由原木搭建的小道。我们在小道旁的一处房屋前停了下来。突然,在我们的后方有人高声叫嚷着。

“……”威伦姆一边说一边摇头。

阿马兹的面部表情开始变得严肃。“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他说。

我们曾用过这栋房子的邻居家的厕所,阿马兹还为此付了钱。

虽然房子空置着,但族长不愿让我们留下来。“这里的人们似乎很生气。”阿马兹说。

我们沿着皮里恩村的主步道向前走去,步道距离其下的沼泽仅有5英尺(1.5米)高。我们沿着一根带缺口的原木下坡,然后沿着一块厚2英寸宽4英寸(厚5米宽10厘米)悬在黑泥上方2英尺(60厘米)高的木板前行了20英尺(6米)的距离。我们行至一栋有三个房间和一个游廊的屋子。阿马兹说了几句话,然后“呼”的一声,屋里的这家人收起他们的聂帕榈睡垫和几堆衣服消失到了后厨区,那是一个20英尺× 20英尺(36平方米)大小的茅草屋,屋内有一个泥制壁炉。地板由英寸见方的树枝铺成。熏黑的锅挂在屋檐下,里面塞满了旧衣服以及棕榈网兜、弓箭和渔网。

房间很空,墙被煤烟和灰尘熏得漆黑。我们席地而坐,菲洛用他的便携式煤气炉做午饭——白米饭和方便面,里面加了几条罐头沙丁鱼。现在,我已能较准确地分辨这里的人了。我们在东鲍伊的一个儿子(柯凯)的房子里,范克塞尔曾说这个人拿了迈克尔的眼镜。

东鲍伊一共娶了4个妻子,4个妻子总计为他生育了14个孩子。东鲍伊在一次狩猎中被野猪戳死。今天,佩普、芬和阿吉姆都去世了,但佩普和阿吉姆的儿子们还在这里,他们生活得很好。

“走吧,我们去奥茨詹内普村。”阿马兹在我们吃完饭的时候说。

我踮着脚再次走过那些步道,而阿马兹、威伦姆这样的阿斯马特人即便背着婴儿也能在最狭窄的原木或木板上奔跑,如履平地。

我们跳进大划艇,向上游地区航行了半英里(800米)的距离。丛林中出现了一块空地,我们到达了奥茨詹内普村。我们将船系在码头,爬上了右边的河岸。沼泽上铺着木板步道,房子遍布在一片宽阔的空地里。这里很安静,四处弥散着烟味和潮湿味,随处都能见到分散的人群。每一个门廊或者门口,都有人盯着我们。一群男人和男孩聚集着,跟在我们身后。一个孩子直视着我,发出尖叫声并剧烈地颤抖。随后,跳入了一条水渠,玩命地逃跑躲藏。

阿马兹大笑起来,“你令她感到害怕,她以为你是鬼。”

穿过木头步道,我们踏过淤泥上的原木来到了一栋被遗弃的破旧木房。木房有一条很大的带顶门廊。我们坐在地板上,背对着前门。

人们开始聚集起来,5个、10个、30个,很快有50个人围坐在我们的身边。坐在最前面的是塔佩普,他是佩普的儿子,是现任的奥茨詹内普村的头领。

阿马兹拿出两袋散装烟叶,放在了圈子的中间。威伦姆也拿出了一袋散装烟叶,做了同样的动作。塔佩普和年长的男人伸手拿过烟草袋,抓起满把的棕色烟叶,分成几份散发下去。

突然间,没有任何预兆和任何通知的前提下,一个陌生男人冒了出来,以阿斯马特的方式嘶吼着唱歌,这是一种长长的、哀伤的吟唱。很快,其余人也加入了进来。“耶!耶!”他们一起大喊,50个男人发出了同一个声音。他们步调一致并富有力量,令人难忘。

阿马兹开始了讲话,他时而用印度尼西亚语,时而用阿斯马特语。

他话音落下后,房间里一片沉默。然后,我听到木房外传来了另一种刺耳的声音——有人在歇斯底里般痛哭,整个村庄都传来了鼓声。

男人转头交谈,并陆续起身离开,鱼贯似的朝着痛哭声的方向走去。

“有人死了,”阿马兹边说边起身,“死者是个女人,我们必须马上离开,下午的时候再回来。”

下午,我们重新回到村庄。与上午相似,同样的一群男人再次聚集过来。我们再次分发了烟叶,阿马兹再次重述了自己的讲话。

亨娜也多次帮助补充翻译。

“无论美国人还是阿斯马特人,我们都是地球上的人类,我们并无区别。我们阿斯马特人拥有自己的光荣历史和文化,我们完全不用羞愧。自从《圣经》传入到我们的世界,我们的行事方式已经发生了很多改变。但我们的历史并不可耻,那也是我们的标志,我们无需作任何避讳。美国人对我们的历史很感兴趣。他们希望了解我们和我们的文化。几乎所有美国人都知道了迈克尔·洛克菲勒曾在阿斯马特经历的遭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无需害怕。霍夫曼先生历经了很长的旅程来到这里,他渴望了解事件的真相。”

阿马兹继续说道,“事实上,我们非常清楚,正是佩普杀死了迈克尔·洛克菲勒。”

话音落下,这群人立刻骚动起来,他们开始坐立不安。佩普的儿子塔佩普说道,“这件事已发生了太长时间。现在这里,几乎没人能记得真实情况了。”

前排一个穿着印有“SNIPER!”字样T 恤的老人说道,“现在的奥茨詹内普村人在当年还非常小,所以,他们听到这个故事时会非常惊讶。我确有听闻过,但在当年我也是个小男孩。直到现在,我依然感到害怕。”

我望向塔佩普,他紧张地吞咽了一下。他看着我,又看了看阿马兹。他和其他男人们用阿斯马特语交流,安静地争执了起来。“他们非常担心,”阿马兹说,“他们为此而感到害怕。”

“我从父亲那里听说了一些故事。”一个穿着绿棕相间迷彩T恤的男人说。接下来,他谈到,“白人神父泽格瓦德将《圣经》带到了阿斯马特”,并强调,“我就记得这些。”

之后,又是一片沉默。我们坐着彼此对视,我不知道他们说话的真假。他们表现出的胆怯和谨慎只是我的想象吗?他们是刻意将话题转向泽格瓦德而回避迈克尔事件吗?

“我们走吧,”阿马兹说,“今天就到这里。”

那天晚上,我们围着在两盏煤油灯摇曳的灯光下。一道黑烟从煤油灯上袅袅升起,没入黑暗,影子在脏乱的墙壁上跳舞。大雨倾盆而下,也只有阿斯马特才有这样的大雨,如同粉碎性军事打击。

皮里恩村的几个男人也坐在那里,还有女人和孩子们。我们总计至少有12人待在厨房里。我们抽着烟,彼此对视着。我感到,自己和他们之间似乎永远隔着一堵墙。

“你认为他们今天说真话了吗?”我问阿马兹。

“有两个男人说,‘我们知道这个故事,但我们不能说。’”亨娜说。

“什么?”我说,“他们什么时候说的?为什么你当时未给我翻译?”

她耸了耸肩。

“是的,”阿马兹说,“他们知道真相,但他们感到害怕。”

“他们害怕美国人,”威伦姆说,“他们害怕美国的军队。明天有几个男人会去巴西姆村购买烟草和糖。我和阿马兹会跟着同往,我们争取和他们单独谈谈。”

在黑暗中,摇曳的灯光下,阿马兹和威伦姆悄声细语,在靠近我的地方跪坐着。“马努听到了一些信息,人们对美国人的到来感到害怕。所以,我们明天晚上单独和他们谈谈。”

接着,阿马兹说,“迈克尔的那副眼镜确实在这里。东鲍伊的儿子说他见过,眼镜就在他家里。他的父亲在他童年时期被一头野猪咬死了。”他停顿了一下,“如果安排我给这些人当老师,我会疯狂!

因为,他们总用问题来回答问题,答非所问。他们什么都不说!”

我不知道自己是几点入眠的,我睡在了地板上的一个角落处。

之后,我被一阵吟唱声和鼓声震醒,声音从附近传来。我起床,蹑手蹑脚地越过地板上的10个尚在睡梦中的身体走了出去。东鲍伊的儿子及全家所有人都挤在棕榈垫上,婴儿和儿童睡成一堆。房外的雨早已停歇,天空中看不见月亮,一片漆黑。这个夜晚温暖而宁静。

我跟随吟唱声和鼓声来到了房子前的步道,但我面前一片漆黑。突然,一道闪电在地平线上跳出。我看到他们了,距离我30英尺(9米)外有12个男人站成一圈。随着短促、低沉的鼓声,其中一个人开始领唱,接着其他人也加入了进来,这种原始的声音仿佛来自最远古的时代。我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我思索着,为什么这些会发生在这里,就在我住的房子前面?我有一种向他们走去的冲动,但不确定自己的行为是否合适。随着声音穿过我的身体,我望向天空,头顶上是密密的银河,无数颗恒星在那里闪烁。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听了多长时间,1小时,还是2小时?歌声持续着,偶尔暂停。有人点着了火柴,火光照亮了一张面孔,映出了他的满面红光。时而有人发出笑声,时而有人传来低沉的嗓音,鼓声再次响起。

在我回去睡觉时,这些声音依然在继续。

阿马兹和威伦姆在第二天早上4点出门。白天,我坐在门廊里休息。随后,步行于村庄观察这里的风土人情。孩子们发疯似的奔跑,他们有的爬棕榈树,有的下河游泳,有的在泥里打滚。他们成群结队,手牵着手行走,身上沾满了白色的干泥。几只鸡和几头黑猪在沼泽地里蹚来蹚去。这里四处都充满着苍蝇,成群地飞到我的手、腿、手臂、眼睛和嘴上。下午时,所有人都去睡觉了,整个村庄开始安静下来。

那天下午的晚些时候,阿马兹回来了。他非常生气,一脸挫败。

“他们什么都不愿说,”他说,“他们说他们知道真相,但担心自己说出去后会给自己带来危险。我待会再去一趟奥茨詹内普村。今天与我们同往巴西姆村的那些男人害怕其他长者会发怒。” 阿马兹继续自语道,“这是我们自己的历史,我们还是有权谈论的,只是长者们不希望被我们知道后传出去。”

大约中午时分,一个老人走进了房子。他和阿马兹耳语了一下,阿马兹带他去了另一个房间。他们坐在地板上,边抽烟边交谈。这是一个巨大的秘密,这件事发生于很久以前。这里的人们都知道真相,但却没人愿意开口。表面上的原因是,“年轻人认为这段历史携带着耻辱,他们担心印度尼西亚政府、美国政府,天主教会以及上帝会给他们带来惩罚。如果他们承认杀死了迈克尔,那就是一次严重的亵渎行为,他们知道他们的白人领主不会罢休。”但我认为原因远不止于此,他们的担心绝不只有法律后果或基督教的愤怒。迈克尔被奥茨詹内普村人杀害这一事实,在西方世界的眼中也许只是一种报复行为,但在阿斯马特的文化中也许还有更为深邃的灵性平衡。

如果没有得到鬼神世界的回应,他们绝不会将其拿出与外人分享。

阿马兹和那个老人交谈后告诉我,“我们等会就回奥茨詹内普村,去那个老人的房子,他会在那里把他还记得的事情告诉我们。”

老人的房子由树枝、茅草和明火壁炉组成。烟从炉床里盘旋升起,地板覆盖着香甜的棕榈叶。我们的行程没法隐藏,因为在从船上去房子的路上,我们像吸铁石一样将人们的眼光吸引了过来。人群越来越壮大,当我坐在棕榈叶地板上时,周围已聚集了20个人,还有人在陆续赶来的途中。那个老人看起来非常紧张,他个子瘦高,耳朵和鼻中隔上分别有个洞,长着灰色紧密的卷发。“他说没问题,他会为我们讲述这个故事。但我们必须先离开,因为这里聚集了太多人。”阿马兹说。

我们退出了前廊,我们周边再次聚起了一大群人。我们给他们分发烟叶,这时,佩普的儿子塔佩普也到了。那个说他会告诉我们故事的老人立马起身,带着几个人走了出来。我听到了低沉的声音。

可他从房子出来后并未停步,而是径直离开了。

塔佩普代替了他和我交谈。“我们知道关于迈克尔·洛克菲勒的事,”他说,“他当时在一艘船里,他要去拜访奥茨詹内普村。

可惜他的船在途中翻了,因而失踪了。我们知道的就是这些,即便我们还知道什么,我们也不敢说。”

“你们为何而害怕?”我问。

“我们不害怕,”他说,“我们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

我们还是在原地打转,期望能从他口中打听到更多的有效消息。

“我们必须离开。”阿马兹再次提醒道。我已经习惯听到这句陈词滥调了。我们起身准备离开,另一个老人走到我前面,伸出了他的手。我握住他的手,用阿斯马特语说了声,“谢谢”。他看着我的眼睛,不肯松开我的手。和我握手、盯着我的眼睛,这是我的幻觉吗?他是否想告诉我什么?

那天晚上,我们围坐在地板上的蜡烛边,马努说,“一个男人跟我说,他们把那根杀死迈克尔·洛克菲勒的矛扔到了一个深潭。他们对此感到害怕。”

阿马兹和威伦姆交谈了几句。“我们出去瞧瞧,看能否找到会开口的人。”阿马兹说。

1个小时后,阿马兹回来了,威伦姆还在外面。“芬和佩普取走了迈克尔的头骨并藏了起来。他们拿着头骨去了尤塔河上游的一条小溪,并将其埋在了一棵树下。一个名为萨基特(Saket)的男人告诉了我这件事的经过。他们很害怕提及这件事,怕遭到村里其他人的报复。”

接下来的4天,我们毫无进展。人们告诉我的情节,哪些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哪些是真相?我无法分辨。不过萨基特告诉阿马兹的那段话很有趣,因为它与冯·佩吉的报告有些吻合。报告说,人们将迈克尔的头从芬的房子挪到了上游的一棵树下,位于丛林的深处。“这个头骨并非来自阿斯马特人,”阿马兹说,“对他们来说,这个头骨太强大,人们对此感到害怕。”

我不确定接下来要怎么做,似乎已没有了继续待下去的理由。

第二天,没人再来这栋房子,我们被撇到了一边。我感觉请求再会面已失去了意义。阿马兹坚持说东鲍伊的家人保留着那副眼镜,我告诉他,我愿为这副眼镜支付100美元。这可是一大笔钱,但却丝毫不能打动他们。除了回到阿加茨,我们已没了其他的任何选择。

我们离开的那天,6个男人站在河岸,看着我们离去。他们没和我们说任何话,甚至没和我们握手再见。

回到我在阿加茨住的酒店,我和阿马兹有过一番谈话,他似乎非常确信自己能找到迈克尔的眼镜。骨头在阿斯马特到处都是,任何人都能拿出一个头骨或一根大腿骨。我没有洛克菲勒家人的DNA,我不能证明这些骨头的真正归属。而眼镜则不同,它将是无可争辩的证据,它能证明迈克尔成功上岸并遭到了谋杀。阿马兹准备独身回皮里恩村找东鲍伊的儿子谈谈,看可否拿到眼镜。他建议我出价1000 美元。这确实是一大笔钱,这让我心里极度不适。但我疲倦而无奈,我的体重掉了10磅(4.5公斤),我很想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一下。如果眼镜是真的,这笔钱似乎还是比较值。我为阿马兹提供了300美元作为预付旅费,之后,我去了巴列姆山谷体验迈克尔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最后去了巴厘(Bali)岛休整。

抵达巴厘岛两天后,我收到了阿马兹发来的一条短信。阿马兹告诉我,“我们在巴西姆村见过面的皮里恩村的老人名为柯凯,他曾亲眼目睹过拉普雷的袭击事件,他和东鲍伊有亲戚关系,他拿了迈克尔的眼镜。”如果我能再给他200 美元,他愿意再回一次皮里恩村,将那副眼镜和柯凯带到阿加茨与我见面。他们最快可以在星期五抵达阿加茨。这似乎太顺利也太不真实,但我只能选择相信。

在巴厘岛的登巴萨(Denpasar)奔波了一天后,我通过印度尼西亚邮政系统(寄钱到阿加茨的唯一办法)给阿马兹汇去了200美元。之后,我发了短信给提米卡的出租司机埃努姆,让他给我购买一张星期四飞抵阿加茨的机票。凌晨1点,我登上了从巴厘岛飞往提米卡的午夜航班。埃努姆正拿着机票在那里等着我,3 个小时后,我又一次进入了阿斯马特境内。

星期四的全天和星期五的上午我都坐立不安。终于,我的电话在星期五的下午响起。电话的那头传来了阿马兹的声音,他的手机刚进入有信号的区域。阿马兹在电话中说道,“我在船上,很快就可以赶到阿加茨。我和柯凯同行,我们拿到了眼镜,他会告诉你一切!”

30分钟后,阿马兹独身一人走进了我下榻的酒店。“柯凯呢?”

我问道。

“在家里。他很累。我会在6点30分带他来这里。”

“眼镜呢?”

“在我手里!”

我曾刻意避免给阿马兹看迈克尔戴眼镜时的照片。虽然在阿斯马特没人戴眼镜,且迈克尔的眼镜是典型的20世纪60年代风格——大黑框、厚镜片,但我不想为阿马兹提供找到替代物的任何机会。

“它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我说。

“它很大!”他说,“镜片很厚。”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的话让我震惊。这是证据,是能证明迈克尔命运的第一个具体证据,是可以将他和这个村庄联系起来的证据。

那天晚上,阿马兹带着柯凯准时抵达了我的住处,同行的还有一个名为贝亚图斯·尤塞恩(Beatus Usain)的老人以及阿马兹的一个兄弟。如果说柯凯在巴西姆村看起来很野蛮,在阿加茨,他看起来则像一只野生蝙蝠。他的衣服肮脏不堪,身上散发着汗味、烟味和潮湿味,胸口挂着一个插着凤头鹦鹉羽毛的袋子。

我撕开“Lampion”牌烟叶的包装为他们散发烟草,这是他们最喜爱的烟草。我们卷好了烟卷,彼此打量着。“那么,”我说,“把真相告诉我吧,迈克尔·洛克菲勒被杀的真相。”

柯凯看着我,面无表情,然后用他那低沉的嗓音说道,“那个美国游客来了奥茨詹内普村,他在那里待了3天。他曾许诺会在这里建筑一个大型办公所。他说他需要先去一次阿加茨,再回到奥茨詹内普村。在他返回奥茨詹内普村的路上,他的船被海浪掀翻,从此就不见了踪影。泽格瓦德为我们带来了《圣经》,我们现在都是天主教徒。我还记得当初和他见面时的场景:他拍了拍我的头,说我应该去上学。”

这还是他们之前讲述的模板,毫无新内容,故事总会突然转到《圣经》上。阿马兹大怒起来。“你们说过会告诉我故事的真相,”他说,“快讲出来,不是这个编造的谎言!”他继续说道,“过去的早已过去,更不会牵连今天的人们,阿斯马特现在是美国的朋友……”但柯凯只是坐在那里盯着我。他流着汗,吞着口水,什么也没说。

最后,我提到了眼镜的事情。柯凯将手伸进包里,拿出一包用脏布包裹着的东西。我小心地打开了它。

这是20世纪90年代风格的塑料箍带式太阳镜。

“不!”我说,“这不是那副眼镜。这是现代眼镜,不属于迈克尔。”

房间里的局势开始变得紧张,就像恐怖电影。我们拼命吸烟,大雨拍打着白铁皮的屋顶。房间的气氛令人窒息,所有人的身上都被汗水浸湿。

这时,柯凯边上的那个老人贝亚图斯·尤塞恩说话了。“我是个老师,”他说,“柯凯是皮里恩村的传道员,我们现在都是天主教徒。”

他停顿了一下,等待着,似乎是在确定我能否听明白。他留着短发,下巴上有一条很明显的裂缝。他颧骨很高,几乎能塞下一卷硬币。

他轮廓分明,长相英俊。“佩普和芬当时正在尤塔河的河口。‘看,’

佩普说,‘一只鳄鱼。’”他再次作了停顿,以便阿马兹顺利翻译,“那不是一只鳄鱼,是一个白人,他正在仰泳。白人看到了他们,翻过身来呼喊,‘救救我!救救我!’佩普将矛戳进了白人身体的一侧,将他带去了亚沃尔河。”

“这个故事是谁告诉你的?”我说。

“佩普是我的叔叔。”他说,“他和我的长相几乎相同。”

我问和他们同行的还有谁?阿吉姆和头骨又是怎么回事?但他不愿再继续多说。柯凯既没动也没说话,像雕像一般坐着抽烟。一会儿后,他们提出希望离开的请求。

我对他们表达了感谢,说也许明天我们的交谈会更愉快。他们匆匆离开了我的住处。

我陷入了迷茫。眼镜的事情是他们想捞钱而进行的一次大胆尝试吗?或许那副眼镜来自阿马兹,而并非柯凯。但我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阿马兹在当时表现出和我一样的惊讶和沮丧。柯凯非常穷,大多数阿斯马特人都不富裕。我的开价对他们来说是个大价钱,我分析只有两个原因导致这个现象的出现:其一,柯凯没有那副真正的眼镜,他想用假眼镜捞取这笔好处。其二,这副眼镜对他们非常神圣,且会给他们带来危险,所以无论出多少钱他们也不会拿出。至于他们透露的故事,虽无多少新意,但它和范克塞尔及冯·佩吉的原始报告里的最关键要素相吻合。

阿马兹第二天早上回来时,我仍在思索着昨天的对话。阿马兹补充了很多额外的细节。“他们杀死了迈克尔,在亚沃尔河吞食了他,”

他说,“他们将迈克尔的一些骨头埋在了一丛竹子下,他们将迈克尔的头骨放在了一个树洞里,在尤塔河上游一处很远的地方。我们应该给柯凯一条狗牙项链和一把石斧,或许能让他说出更多的细节。”

“他不愿意要钱吗?”我说。

“不愿意,”阿马兹说,“我们去亚沃尔河看看吧。找柯凯的时候我去过那里,在河流尽头有一片竹林。”

我感到自己面临着一场永无尽头的徒劳搜寻。我感觉自己已不堪重负:船上的汽油费每加仑10美元、租船费和阿马兹等人的雇用费,以及所有人的食物和烟草费。我再次回到亚沃尔河时,已花掉了数百美元。

还有一点非常关键:经历了50年的时光,在阿斯马特的淤泥里,我如何能找到经过雨水和潮汐洗礼后的迈克尔的骨头并确认其来源。

购买一条狗牙项链要花费几百美元,购买一把石斧也需要花费几百美元。事实上,大量的资金消耗后,我依然难以确定信息的真伪。

也许,他们只是为了从迈克尔·洛克菲勒事件中谋取利益而循环着给我编造故事。我的签证快到期了,我的钱也快花光了。我感到自己已迷失在这片丛林之中。

是时候回家了。

作者:【美】卡尔•霍夫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