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火焰 黑火焰》 | 上部 13

祝兰不喜欢家，但却是喜欢渝钢的。不久她就知道，渝钢由很多厂组成，有的在平坝里，有的在坡坎上，有的高耸入云，有的宽大无边。里面的人热情豪爽，黑黢黢灰扑扑的，看到小孩就逗乐取笑。厂里很多小孩，祝兰没结识到些朋友，却打了不少架。

祝兰最爱钻工厂，那些厂房于她就是魔宫。有的墙壁硕大无朋，延伸，延伸，望不到尽头……哪是房子？简直就是操场；有的墙壁老高，她头仰得风雪帽掉地上了也看不到顶；有的车间满满当当，成堆成垛地堆着坚硬冰冷的各种样式的铁垛钢板；有的空空荡荡，走在里面，整个世界仿佛只有她一人了，她听得见自己的呼吸，脚步声落在地面有回音；而有的声音出奇大，大到耳朵都不在自己脑袋上了，祝兰担心会把天吵垮；有的房子很热，整个空间都是火红的，空气都是红的，有一块通红的软软的“大豆腐”被推来推去，越来越薄越来越宽越来越长，旁边还有人用长杠子捣。祝兰断定那些人待久了会变成烤肉，她可不愿变成烤肉，晃一眼就跑。在一个地方，她看到了火苗，红红一大蓬，“呼啦啦”响，像旗子被狂风卷着向上蹿，又像一个怪物的鲜红巨大的舌头，要去舔天空，要把一切卷进嘴里吞了。那火焰在她眼里，忽而美丽非凡，忽而危险可怕，她逃得飞快，又停下，盯住看，又逃，又盯住。一个人的战斗，累得气喘吁吁脸蛋绯红。

有的房屋中还有轨道，车来车去。有的车悬在半空中，荡悠悠过来荡悠悠过去，她觉得这是整个钢厂最了不得的职业，是指挥官坐的，坐在那上面，该是世上最威风好玩的了，这简直要成为她的理想。那时她刚刚在学校接触“理想”这个词。老师说人都要有理想，理想要高远。她正不确定什么理想够高远。

有些地方人影寥寥，有些地方却人多得很。但整体说来，人在工厂里面都很小，像小朋友在大树林里。这是一个奇幻王国。祝兰在这里看到机器，看到钢花，看到铁水，看到火红的豆腐块……都是些匪夷所思的奇妙的事。这些车间是不让小孩去的，但没人拦得住她。她是一只猫，可以在她想去的地方钻进钻出。

有一次，祝兰撞见了韩子民。她当时不知道他叫韩子民。

韩子民穿着白大褂，戴着鸭舌帽，身材颀长，面容干净，跟车间工人有明显的不同，祝兰依稀认识，却想不起是谁。她上前用满是灰尘油污的脸对着他满面红光的脸，嘎脆地：“我认识你。”韩子民望着突然冒出的小人呆了，问：“哦？我是谁呢？”“不知道。”韩子民“嚯”地笑出来：“那你说认识！对了，你怎么进来的？小孩可不能在这儿玩儿，很危险，快出去吧，啊！”“那你告诉我你是谁？”他学祝兰的样子，憋着嗓子说：“那，你告诉我，你是谁？”“我是……”这时，祝兰看着韩子民的身后，脸色突变。

“子民！”韩子民回头：“唉！师父！”

祝希山走上来：“一个人在这儿笑什么呢？”“呵呵，这个——”韩子民回头，眼前已没有小孩。他挠着头：“呃，这个——这个——师父，有事？”“是这样，有个学习机会，厂里决定派你去。”“真的？这么好？”

祝希山一行出去了，祝兰从一个硕大的机器后面闪出来，尾随。韩子民余光扫到，回头却什么都没寻见。

祝希山一路说：“……攀钢援建三个月刚回来，又派你到高校去系统学习，你可是运气好啊。你要珍惜这机会，这是我厂急需的技术，直接影响我们下一步发展，你要认真学，掌握核心。嗯？你在找什么？”“哦，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怎么进来的？多不安全。”“是的，我也给她说了。”“给她说？给门卫、给厂里负责人说。”“好的，师父。”

祝兰尾随他们到了办公大楼，走进一个挂着“厂长”牌子的办公室，里面一个头发花白却十分精神的爷爷，他们喊史厂长。史厂长很和气，对着韩子民又拉又拍，她爸祝希山站一旁笑。一会儿又进来两个人，一行坐进椅子里，你一阵我一阵，说得没完没了。

祝兰扒着窗缝看，她要知道那个人是谁。突然，她的目光被一柜子的玻璃橱窗里的一艘船模吸引。船模跟真的似的，却又跟长江上的真船不一样。她都没注意到里面的人何时走的，直到那个史厂长站在她身后。史厂长顺着祝兰的目光看见了船模。

史厂长：“喜欢？走，进去看！”祝兰一听跳将起来，从他胳膊下钻过，眨眼间到了橱窗前，鼻子在玻璃门上挤扁了，叹息似的说：“真好看啊！”史厂长问：“认识上面的字吗？”“致远号。是它的名字吗？”“是的，听过致远号的故事吗？”

祝兰摇头。史厂长深沉地：“你长大些，自然就会知道，要学这一课的。”从小听惯了、现在难得听回故事的祝兰缠上了：“不！史爷爷现在就讲。”史厂长惊异地：“你认识我？”祝兰摇头：“不。”“那你叫我史爷爷？”“因为你叫史厂长。”史厂长大笑：“好，看你这么聪明，史爷爷现在就给你讲。”

那是祝兰听过的最雄浑悲惨的故事。跟外公讲的全不一样。祝兰进入了一个炮火熊熊、惊涛骇浪、杀声震天的世界。

“……邓世昌开着致远号冲向敌舰，与敌舰一起沉没。舰上有个大副，他的妻子在汉阳铁厂工作，他的儿子就在那一刻出生……”

突然，传来了鲁綦兰的声音，祝兰惊吓般，跳下地“倏”地没影了。鲁綦兰进去，史厂长还错愕着“：这么快？”

祝兰在办公大楼旁一沙坑里窝着。没等走她妈，等来了程钢、程铁两兄弟。程钢：“冤家路窄！野丫头，你那记猫爪功，咱再过过？”祝兰懒懒地：“不过。”“怕了？”仍旧懒懒地：“不怕。”程钢问：“你叫什么名字？”“祝兰。”“竹篮——子？”“不是竹篮子，是祝——兰——”“竹篮，不就是竹篮子吗？哈——”祝兰不睬。程钢继续挑战：“竹篮子，狭路相逢勇者胜。我看你是怕了。”祝兰看也不看他：“我不怕你。我要等那些人出来，史爷爷故事没讲完呢。”程钢瞪大眼睛：“故事？啥故事？”祝兰下巴一翘：“致远号的故事。”程钢笑了：“那谁不知道。”祝兰急切地：“致远号后来怎样了？”程铁：“沉了。”祝兰：“人呢？”程钢：“死了。”程铁：“不，牺牲了。”程钢：“一个意思。”祝兰鼻子突突地酸，起身就走。程钢喊“胆小鬼”“狗熊”，她不回头，她不愿他们看见她的眼泪。

第二天放学，祝兰来到史爷爷办公室，史爷爷不在，祝兰趴在窗子上，看那条船。不知多久后，史爷爷慈祥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丫头，昨天你一闪不见了，故事没讲完呢。”祝兰沉声说：“完了。”“完了？”祝兰抬头看着他：“致远号沉了，人都死了。”祝兰从史爷爷的平静而凝重的表情里，知道程钢兄弟不是瞎编了骗她的。她的眼泪就上来了，她扭头进屋，站在柜子前，定定地问：“真正的致远号就是这个样子的吗？”“是的，就这样子。

“现在，它在哪里呢？”“在……这儿。”史爷爷指着自己的胸膛，说。祝兰伸手摸那有些嶙峋的胸膛：“我知道，你是说，你想它。”史爷爷眼睛发热。她伸手指船：“我想要。”“真的船模在公司厂情馆里。这是我刻的，送给你。”史厂长打开柜子，取出模型给她。祝兰接过发现是木头雕的，细腻轻巧，她如获至宝，一声“谢谢爷爷！”转眼没了踪影。

作者：刘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