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火焰 黑火焰》 | 上部 7

鲁綦兰脸朝路，发狠地走，跟风赛跑似的。

鲁綦兰中等个，丰腰圆肩，浓眉大眼，十八岁高中毕业考入渝钢技校，毕业后进入渝钢轧钢厂，天生一副少了她不成席的主人翁样子，心直口快，手脚麻利，谁喊她做什么，“嗳”一声去了，风一卷来了。风头太露，最初颇讨人嫌，久了，大家觉得丫头好使，心里不藏事，长短宽窄不计较，喜欢她的人便多了。老师傅大多不爱带徒弟，认为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资质差的懒惰的，教不成器，脸上无光；而聪明油滑的，教能干了脚底抹油往高处攀，跟师父争长论短，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但徒弟带得好，厂里是有奖励的，这又是个诱惑，鲁綦兰将聪明、勤快、实诚都占了，成了抢手山芋。因此，有些人多年不换个工种，她除了压下手，差不多做了个遍。压下手是轧钢厂灵魂工种，不要女的。女的只能做辅助工，她曾不服气，但并不影响她热爱任何一个工种，带着对压下手的尊重，她把每件工作做得兴致盎然精益求精，直逼男人，人称“鲁齐男”。

鲁綦兰是厂里文娱积极分子，需要上台她上台，需要幕后她幕后。该她演时，她倾情地演，演得天地无我；别人演时，她热情地看，看得叹为观止。在她的瞳仁里，人人都看到自己是明星。她虽不婀娜多姿，却也有棱有角高矮适中，混得久了，也混出点舞功，一年春节晚会，她还跳了回吴清华，这是她青葱岁月里最愿追忆的。生祝兰时，她已是厂团支部文体委员，风华正茂。对于日渐隆起的肚子，心里接受起来有难度也在情理之中。她不是不爱孩子，是幸福来得太早，她尚未准备好。

这天，她一路焦虑不安，只不吭声。是的，女儿是早该接回去的，尽管又有了儿子祝简，同时从团支部书记到团委书记到厂党支部宣传委员，步步攀爬容不得丝毫懈怠。

“但这都不是忽略女儿的理由！”她内心自责的声音，跟党员会上讲话一个腔。

回忆起来，祝兰出生后，熬到满月，在家再多待一分钟形同关禁闭。她把祝兰往邻居汤婆婆家一托，就去了厂里，自此成了旋转的陀螺，有鞭抽着，没个停的时候。胸胀得不行，才抽腿往汤婆婆家跑，一天难得逮住两回奶头的孩子让她知道什么叫“使出吃奶的力气”。鲁綦兰心疼地数落：“慢点嘛，饿死鬼投胎啊。”汤婆婆拿着毛巾上下忙活：“会吃才会做。兰儿哭声大，吃相猛，长大有出息。”“那是说男娃，女娃还是秀气点好。”“未必。你不秀气，多有出息。”

吞猛了，这里前脚踏出门槛，后面就全吐出来，小脸泡在奶水里哭。孩子遭罪，鲁綦兰心里猫爪子抓，又不知如何是好。时间不是奶水，奶水挤挤还有，时间再怎么挤，挤不出就是挤不出。就只有挤奶，她把奶挤出来装盐水瓶子里，早上送孩子时一同送到汤婆婆家。当时厂里哺乳期女职工都用这法子，能抵挡一阵。但好景不长，祝兰五个月大，奶也挤不出了。

无奶的娘跟汤婆婆就没多大区别了，汤婆婆全面承担了祝兰的喂养工作。米汤面条，灌得下什么灌什么，没时间熬粥，将就喂些馒头米糕。祝希山为女儿买的一瓶鱼肝油，她老记不住时间和剂量，想起一勺是一勺，全凭她的记性和孩子高兴。不久，祝兰开始厌食，见调羹就将小脸左右摆动180度，意思明确，干脆不含糊。渐渐地，祝兰除了肚子见长，周身停止了生长。

看着孩子圆滚滚的肚子，祝希山阳光普照的脸阴云密布，而他家里日渐隆起肚子的，不只是祝兰，还有鲁綦兰。鲁綦兰断奶，竟是因珠胎暗结。鲁綦兰肚子大了就任她大吧，但祝兰的肚子大了却是要命的。厂医说孩子是消化不良，要吃“宝塔糖”。大渡口大小药店家家缺这药。

这增加了这药的神圣性，他非要买到不可，就搭了条小货船到长江对岸的巴县、南岸，来大渝这么多年，他还没如此广泛而深入地游历过，他越走越远，很多诊所都没有，后来又搭轮渡过了嘉陵江，到了江北嘴。终于如愿看到粉红嫩黄的娇俏的“宝塔”，小小的，螺旋纹从塔座盘旋到塔尖，有这么好看的药吗？

那一瞬间，仿佛有人在胃上的某个开关处按了一下，清口水汪进嘴里，才想起自己一天没吃东西。掏出早上在食堂买的馒头，蔫不拉几带着身温，一口没了大半，噎得直伸脖子，双目圆睁，白眼仁抢了黑眼仁的地盘。医生给他倒了杯水，他和着水转眼两馒头下了肚，也不停留，谢救命恩人似的谢着医生离了店。一路不停地从怀里掏出宝塔糖来看，可不是一粒粒小宝塔吗？可不是粉红娇黄吗？

“宝塔糖？我看是宝贝糖呢！”

可“宝贝糖”并无神力。八个月时，孩子不动不笑了，成天睡。抱在怀里，脑袋连在细脖子上大得突兀，左右晃荡。鲁綦兰受不了，淌着泪说：“给爸送去吧······”那也是祝希山心中模糊的希望，心里早不停地闪现过老丈人隐在白云

深处的落日般祥和深邃的脸。妻子话音一落，他便开始收拾，将孩子吃的穿的结结实实装了一包，用被带捆在背上，抱上孩子，拔脚便走。

整个过程只用了半小时，鲁綦兰泪水在脸上奔流，挺着大肚子，打了盆热水，把孩子前胸后背胳膊腿抹了个遍，只没抹胀鼓鼓的肚皮。她不敢碰，认为那不是自己孩子身上的东西，那是暂时强加在那的。她给孩子换了件衣服，衣服是两岁孩子的，明显过长，但只有这样，才能装进那突兀的肚子。祝希山摊着祝兰出了门，他身后响起一声号啕。

作者：刘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