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人密码1•七星聚会》 | 第二十四章 小孟姜杨仙姑（4）

王主任家在离公社不远的一个大村子里，他们赶到时，快半夜了。王主任避嫌不在家，他老婆不惜纡尊降贵，笑面相迎，却掩不住一脸的忧虑。

罗老贵自然成了几人的主心骨，一进屋，顾不得劳累，首先察看病人情况。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鼻息微弱。罗老贵又在室内四周瞧瞧，甚至还弯腰看了看床下。

女主人见罗老贵面色凝重，试探着问：“怎么样？”

罗老贵摇摇头，半晌，才从牙缝里蹦出八个字来：“邪鬼作祟，恶魔缠身！”

女主人大惊失色，颤声说：“求罗大仙……一定救救我女儿！”

罗老贵说：“我们会尽力的！你去找一口铁铧来，放在炭火里烧着，再要两斤白酒，最好是没兑水的！没酒，桐油也行。”

罗老贵一行四人配合着，先来了一场“解七煞”的傩仪祭祀。待铁铧烧红，傅三哥手脚并用，敲起一阵急促的锣鼓声，罗老贵赤手空拳踏着罡步上场，摇头晃脑念起一通咒语，然后挽起衣袖，用手在烧得通红的铁铧上摸了一阵，又如跳舞一般赤脚踩上铁铧去。围观的村民因惊骇而发出一阵阵“嘘嘘”叹声。罗老贵若无其事地走下铁铧，顺手拿起一瓶酒，拔掉塞子，向铁铧淋下。只听“轰”的一声，铁铧腾起几尺高的火苗来。

罗老贵双手伸入熊熊火焰之中，一下将燃烧着的铁铧端了起来，嘴里突然发出尖锐的吼叫声，不停向四周冲杀。观众吓得“哇哇”叫喊，纷纷向后退闪。

现场气氛惊险、恐怖、紧张、热烈，观众则在惊悚之中大开眼界，大饱眼福。一场法事做完，室外已亮起熹微的晨光。罗老贵擦着脸上的汗水，疲惫地对女主人说：“现在，安排几张床铺，让我们歇歇吧。”

中午，几人醒来，看见昨晚还奄奄一息的小姑娘，此刻正靠在一张躺椅上，吃着母亲喂给她的一碗稀饭。虽然面色仍然苍白，一双眼睛却顾盼流转，已经有了神光。

他们在主人家不但享受到丰盛的饭菜招待，临走还得到一个小小的红包，里面有三十三张崭新的钞票，面额是一角的。

别过主人家，还没走出村子，又被人拦住。拦住他们的人，是闻讯从另一个村专程赶来的，说是一直家宅不宁，人畜不旺，不知是犯了什么煞气，要请求他们禳治。

就这样，他们昼伏夜出，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人不歇足，马不停蹄，冲傩还愿，驱鬼逐疫，一场接着一场，竟抽不脱身了。这个小小的傩坛，名声也不胫而走，三乡四邻间，将他们传得神乎其神。杨香姑这个名字，也在传闻中变成了神通广大的杨仙姑。甚至一些人不惜翻山越岭走夜路，就是为了一睹她的仙容和法术。

有一天，虞美人悄悄将杨仙姑拉到一边，一脸忧虑地说：“这样下去，我担心早迟要出事情！”

杨仙姑点点头说：“我也有这担忧，总觉得罗老贵这人不大可靠！我看，我们还是尽早离开他，先回山上再说。”

然而，还没容她们回到山上，就真的出事了。

罗老贵原本答应她们说，再帮人还一场“子童愿”后，就让她们回去的。这是他答应人家很久了的事情，求她们千万要帮了这个忙。虞美人心想，十场八场都做了下来，也不多了这一场，便答应了。罗老贵先找人送信，约定日子，让愿主做好准备，然后才领着她们趁着夜色前往。愿主果然准备周到，一切也进展顺利。还愿仪式结束后，应愿主要求，他们又唱了一折《柳毅传书》。结果，观众掌声未绝，便听“哐啷”一声，紧闭的木门被一脚踹开了，冲进一个凶神恶煞的人来，手里挥着一把短枪，大声喝叫：“都不许动！”

众人在惊吓之中，发现那人后面还跟着两个端长枪的民兵。

这里是战斗公社的地盘，罗老贵几人作为一群正在散播流毒的“牛鬼蛇神”，被带到公社一间没有窗户的黑屋里关押起来，外面有持枪的民兵日夜守着。

战斗公社的革委会主任姓毛，自称和伟大领袖是一家人，刚刚用造反的手段将上一届主任赶进了牛棚，风头正旺，又是当兵出身，长得魁梧彪悍，铁面铁腕，不可一世！他宣称这是他上台后刚刚破获的一起后果十分严重的“封建复辟”事件，是革命斗争的伟大成果，并亲自审问每一个“牛鬼蛇神”。杨仙姑几人被一个个单独领来，战战兢兢，被他以极其洪亮的声音，一阵劈头盖脸的破口大骂，骂得狗血淋头！声言要在他们这些“牛鬼蛇神”脖子上挂着尿壶去游街、游田坎，要将他们搞脏搞臭，然后再送公安局，下大牢！甚至威胁说，要是惹恼了，“老子手里有枪”，就是弄死一两个“牛鬼蛇神”，那就和捏死两只蚂蚁一样，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虞美人在黑屋里大哭了两场。先是哭她那木疙瘩丈夫不知道能不能承受痛失娇妻的打击，又哭自己还没活出什么滋味来就奔赴黄泉实在心有不甘。到后来，她哭得累了，又强颜欢笑说：“去他奶奶的，老娘也不值浪费眼泪了！为他留下三个生龙活虎的孩儿，也不枉他疼爱我一场。听天由命吧，该死卵朝天，不死又过年！”说完，倒头便睡。

罗老贵双手捧着头，痛悔地说：“唉！都是我害了你们！”

傅三哥只是低着头偷偷抹眼泪。杨仙姑自始至终在嘴角挂着冷笑，不发一语。夜间，只有虞美人舒坦地躺在地上，不时传来阵阵鼾声。

第二天，黑屋里几人从门缝中看到外面有了天光，便提心吊胆等待着结果。外面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让他们伸长脖子聆听半天。但一直等到中午，仍然毫无动静。他们真正体会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感觉每一分钟都是特别漫长。虞美人反背着手在室内踱来踱去，实在忍不住了，便朝门外大声喊叫：“要杀要剐来个痛快嘛！这样不闻不问不死不活的，算个什么东西！”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三四点钟，终于听到门响，却是杨仙姑又被单独叫了出去。

这次，她被领到了一个僻静的小院，带进一间布置颇为豪华的套房里。刚在沙发上坐定，就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身材高大、容光焕发的毛主任从里屋走了出来。他亲自为她沏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大大咧咧在她对面坐下，两束目光粘在杨仙姑身上似乎再也撕不开了。他笑呵呵地说道：“人说杨仙姑杨仙姑，果然是美如天仙名不虚传哪！能看到一眼都算是不浅的艳福哩，也不晓得当初你娘老子是如何把你弄出来的！哈哈哈哈……”

杨仙姑努力忍着，才没有把一杯滚烫的热茶泼到对方那张让人恶心的脸上。

毛主任见她没有吱声，往前挪了挪，一只手悄无声息地向她伸了过来。但他看到她那张涨红的脸和极力克制的眼神，十分知趣地将手缩了回去。随即，他又换上一种严肃的态度，温和地说：“你是他们中最年轻的一个，和他们是有本质的区别的！眼看着你因为单纯幼稚，受人蛊惑不辨是非，就要把自己毁在封建迷信的反党反社会活动之中了，我是十分心痛啊！所以，我要治病救人，我要挽救一个失足的青年！一个人犯错误不要紧嘛，只要肯改正，革命的队伍还是欢迎的！你如此年轻漂亮聪明能干，只要能够悔过自新重新做人，我毛某人包你前途无量！而且，如果你态度好，肯配合，我还可以将你的几个同伴一起放了，既往不咎，让他们回去好好过他们的太平日子。”

说完，毛主任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终于收回一双贪婪的目光，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杨仙姑坐在沙发上沉思良久，忽地站起身来，抓起桌上茶杯，“哗”的一声摔得粉碎，然后气冲冲朝门外走去。却听“啪”的一声，门外两支钢枪架起一个十字将她封在里面了。一个持枪的年轻人说：“你不能出去！”

她大声说：“我是回关我的黑屋子！也不行么？”

“你今天哪也不能去，只能待在这里！”

杨仙姑没法，转身走进里间，见到一张挂有蚊帐的大床，床上铺着干净整齐的被褥。临窗还有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码着一叠崭新的书籍，是全套精装的《毛泽东选集》。她心想既来之则安之，便取了一本书，坐在藤椅上随意翻看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个声音说：“妹子真是好兴致，如此场合还能用心读书。”

杨仙姑扭头一看，罗老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身边。她惊讶地说：“你……你怎么在这里？她们呢？”

“唉！”罗老贵长叹一声，眼圈也红了，“都是我害了你们！这如今，毛主任……我们几条命就全捏在你的手里了！”

“什么？！”杨仙姑柳眉一竖，双目咄咄地盯着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罗老贵避开她的目光，想找地方坐下，却没多余的椅子。正要坐到床上，屁股还没落上床沿又像被什么叮了似的突然弹了起来，神情尴尬地立在那里，低头嗫嚅着说：“刚……刚才，毛主任找我谈了，要……要我对你说，现在就看你的态度了！他说，只要你一句话，我们……他就立即释放了我们！”

“要我一句什么话？”

“妹子，你是聪明人，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以你的法术，就不能让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里？”

“不瞒你说，妹子，我个人想要离开的话，没人挡得住！可是，要全部都走，我还真没那本事。我又不能丢下你们不管，傅三哥和虞美人都是有家有室的，跟我落到这种地步，真是……唉！所以，所以……”

说到这里，罗老贵忽然两膝触地，跪在杨仙姑面前，流泪说：“我罗老贵求你了，妹子！只要你救了我们，这辈子我就是你的牲口了！只要是妹子你有所驱策，我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在所不辞！”

杨仙姑咬住下唇，眼望着窗外渐渐苍茫起来的暮色，久久没有吱声。后来，她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斜眼看了看仍跪在地上的罗老贵，冷冷地说：“你起来吧！”

罗老贵猛地抬起头，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你是说……你同意了？”

杨仙姑仍咬着下唇，别开脸，无声地点点头。

罗老贵“咚咚咚”连叩三个响头，一骨碌爬起来，合掌作揖说：“委屈妹子了！我罗老贵会用一生来偿还你的！”

说完，他扭头便向门外走去。杨仙姑说：“等等！”

“什么？”

“你们……连夜就走吧！”

“那你……？”

“不要管我！……我会去找虞姐的。”

（作者：周茂全）